“不長眼的玩意,你有種再說一遍!”漢子怒吼道。
“耳朵不好使嗎?本人行醫,救人性命是本分。明白了嗎?裸蟲 “混、混賬!”漢子怒極,揀起一塊石頭朝那男子砸去。男子從容一笑,避都不避,隻是把頭一偏,石頭正好從他肩頭上掠過。“嘖嘖,真不中用。要不我站近些,你再試試準頭?”男子言罷,竟真朝河灘方向走來。
“和他廢什麼話!”帶頭漢子扯著嗓子吼道,“這瘋郎中都看見了,不能留他活口!”
“是!”
“裸蟲”漢子應聲,沙包大的拳頭向男子揮去。
“呀!”
下一瞬間,哀號響徹河灘。電光火石之間,竟是“裸蟲”躺在了河灘上。統太郎看得真切,那男子隻是略一閃身,在漢子身上輕輕一碰,那漢子就如中邪一般,重重地摔在了河灘上。
“一起上!”帶頭漢子見勢不對,吼道。剩下的漢子一擁而上,將男子團團圍住。混亂之中,男子的右手格擋,漢子們則接連倒地。最神奇的是,男子的左手始終拿著魚竿,腳下更是一步未挪。
彼時的日本還不存在近代柔道的說法,但已有陳武官 這莫非就是大名鼎鼎的陳武官拳法?統太郎在地上,從眾人襠下看清了男子的一招一式。
壯漢們吃了苦頭,爬起後就不敢再上了。“我已經手下留情了,再敢過來,休怪我給你們鬆一鬆肋骨!”男子這話一出口,可沒人再敢做那出頭鳥了。
“你究竟是何人?”武士吼道。
“你的耳朵也不好使?要我重複幾次,我是行醫的。”男子譏諷道。
“混賬!”
“你是領頭的?讓我領教領教你的高招吧?”男子言罷,朝對方步步逼近。帶頭漢子裝模作樣地退後了幾步,轉身拔腿就跑,高喊道:“撤退、撤退!”不等他喊出聲,一眾漢子已迫不及待地作鳥獸散。
男子蹲在統太郎跟前,瞥了一眼他身上的草席,笑道:“這種手法是專門用來對付賭鬼的,你怕是欠了一屁股債?”
統太郎連忙搖頭辯解:“恩人誤會了!我是正兒八經的畫師,骰子都不沾的。”這一急,泥水從他的鼻腔倒灌,非常難受。
“哎呀,咱行醫的可不會見死不救。”男子給統太郎鬆了綁。手腳重獲自由的統太郎從草席裏掙脫了出來,隻是雙腿的麻木一時半會兒還緩解不了。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統太郎朝著男子深深鞠了一躬。
“報恩就不必了。我倒是想知道,你究竟做了什麼缺德事,落到了這種地步。”
“您要這樣說,可真讓小弟我無地自容了。我自己都不明白,好端端地出了興福寺,便讓人一棒子掄暈……”
“果真如此?”男子玩味地笑道,“我可聽到剛才那漢子讓你老實交代。”
統太郎說道:“冤枉呀!那幫歹人硬是說我從興福寺的高僧那裏收了東西。大師昨日剛到日本,和我素昧平生……”
“噢……”男子撇撇嘴,不說話了,隻是盯著統太郎。統太郎直視男人的眼睛。他得讓救命恩人相信自己。趁此機會,他仔細打量男人的相貌。這郎中的語氣雖然沉穩老氣,像是過了不惑的中年人,但麵相年輕,如果說剛過二十歲都會有人信。
“話說到這份上,姑且信你一回。”郎中話鋒一轉,“還沒問你怎麼稱呼……”
“晚生林田統太郎,平戶人士,雅號統雲。”
“噢、噢,統雲……好雅號,好雅號。”
“不敢,承蒙昨日剛到日本的大明高僧賜號……敢問先生尊姓大名?”
“哈哈,多有得罪,我還沒自報家門就問閣下姓名了……在下不值一提,吉井多聞,江戶人士,兩日前剛到長崎。聽說在這邊能同時學習漢醫和蘭醫,我就動了心思……”這人的語氣裏透著股樂天勁。
去年(寬永二十年,1643)八月,十三名荷蘭人漂泊到陸奧的南部海岸,被幕府名為安置實為扣留在江戶。他們中就有一代名醫卡斯揚和梅迪爾,以及三名炮手。幕府安排了專人學習他們的技術,直到六年後的慶安二年(1649),才放他們返鄉。
當時隻有幕府的禦醫有資格學習蘭醫。吉井多聞便一狠心,直接來長崎求學了。吉井這般推心置腹,令統太郎很感動。他也不保留,把自己的坎坷身世全盤托出。
“你這身世是多舛了些,隻是不知和這次被綁有何關聯?你若自己都沒頭緒,可就難辦了。這次是恰好讓我撞見了。那幫歹人不會善罷甘休的,下回萬一不像這般走運了呢。我奉勸你還是暫時避一避為好。”
“我正有此意……”
“你可有其他落腳處?別讓歹人尋著就好。”
“有是有,隻不過……”統太郎有些難以啟齒。說到安全的落腳處,他最先想到的是長崎丸山町的阿蘭家。
兩年前,長崎奉行(地方官)發布一道命令,把遍布長崎各地的妓館全部集中到了丸山町。阿蘭年近三十,高挑健碩不輸男兒,靠教歌舞樂曲為生。隻因其弟子多是風塵中人,她圖方便,便在丸山町定居了。
這年代,正值從琉球傳來的蛇皮三味線經改良,開始在日本各地普及。阿蘭雖擅長彈奏三味線,但她的成名絕技卻是演奏唐人樂器月琴。唐人尋歡客尤其喜歡光顧會彈月琴的藝伎。阿蘭的生意也因此火爆得很。
當年,統太郎離開了自己寄居的寺廟,定居在長崎。他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深夜,阿蘭突然造訪。她語出驚人:“我是你同父異母的姐姐。我們的父親在日本處處留情,和林田家女傭生下了你,和一個流浪藝人生下了我……我早就知道有你這麼一個弟弟,也知道你受了許多委屈,隻是沒有機會和你相認。而今得知你出了寺廟,孤苦伶仃,就來尋你了……但我們在外人麵前絕不能以姐弟相稱。在外人眼裏,我們最好是陌生人。我已經沒得瞞了,但你的身份最好別讓外人知曉……唉,我早該和你相認。我們是彼此在這世上唯一的至親了。若將來有了危難,總算有個依靠……”
危難嗎?險些被包成粽子,扔到河裏喂魚,應該算是危難了吧……
那晚姐弟相認後,統太郎曾幾度和姐姐暗中會麵。那幫歹人再手眼通天,也查不到阿蘭身上。
統太郎再三斟酌,點頭道:“我有一個絕對安全的去處……”
“那就再好不過了。”吉井瞥向瑟瑟發抖的統太郎,笑道,“動身前,你最好找件衣裳……說起來,我倒有個厚臉皮的請求。長崎的客棧有些宰人,漫漫旅途,能省則省;你那好去處,能讓我也落個腳嗎?”
“這……我怕是沒法做主,先去到那兒再說吧。”統太郎言罷,打了個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