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出了後一種選擇。我明知那等於卑劣地耍弄他們,但是我實在抗拒不了她那隻主動伸出的小手對我的誘惑呀!我一邊在心裏罵自己渾蛋,一邊還裝出不計前嫌的寬宏大量的模樣說:“你的事我負責了!”
他倆都笑了。我竟也笑了。
以後他們幾乎天天找我,我每一次都編出不同的理由拖延。就像今天賴債的人對討債的人進行拖延一樣。曉玥是一次比一次更加誠惶誠恐了。海波是一次比一次更加給我難看的臉色了……
有天曉玥單獨來找我。在我家房子後邊,她仿佛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以非常內疚的口吻問我:“你是不是內心裏還在記恨我,並不打算真的原諒我?”她的語調有些發顫,我看出她都快哭了。我說:“真的原諒你是可以的。幫助你實現你的願望對於我也易如反掌,隻不過一句話的事。因為我大爺當我是他親兒子一樣!但你得向我坦白——後來我兩三個月見不著你,是不是因為你成心繞道躲我?”
她垂下頭低聲說不是。
“那是為什麼?”
“我……我媽媽病了,那兩三個月我沒去上學……”
“撒謊!”
“我沒撒謊……”
她倏地抬起了頭,淚眼汪汪。
“明明撒謊!我最討厭撒謊的人!”
“我真的沒撒謊……”
她的眼淚頓時湧出眼眶,淌在臉上了。
“什麼病?!……”
我仿佛在審問犯人。正如一出話劇的劇名——《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至今我也想不明白,當時我為什麼會變得那麼凶?那麼忍心?她流著淚一個勁兒搖頭,但就是不肯回答我她媽媽什麼病?我寬恕般地說:“算了,我也不逼你回答了!但是現在請告訴我——你入了歌舞團,打算怎麼報答我?”她說她會經常送票給我……我不屑地打鼻子裏嗤了一聲……她問那我希望她怎樣報答我?我四下裏望望,斬釘截鐵地說:“親我!現在!一下就行!”她愣了。一雙淚眼呆瞪著我,仿佛我說的不是中國話,她聽不懂似的。而我,則無恥地將一邊臉湊向她……許久,我覺臉腮一濕。看她時,她已雙手捂臉跑了……謊話的“利息”是最高的。正如所謂“驢打滾兒”的利息。到後來那利息也就遠遠高出了前賬本身。每一次新的謊話確實能把人從難堪之中“拯救”出來,但接下來你立刻便會陷入債台高築的一籌莫展……有天他們又來找我。我被海波逼著立刻陪他們去找我“大爺”……越走近省歌舞團,我的腳步越慢。終於走到了省歌舞團的台階前,我們三人仰望著那塊對我們來說都很神聖的白底黑字的大牌子,各自臉上不禁表情肅然。“你給我上去!”——海波往台階上推我。我踏上了兩級,猝然轉身躍下,拔腿就跑。沒跑幾步,被海波追上拽住了。曉玥也困惑不解地跟了過來……海波吼:“你跑什麼?今天你要是不讓我們見到你大爺,我饒不了你!”到了不得不攤牌的時候。我隻有一種選擇了,那就是承認我的卑劣。我承認了。
海波氣得一腳接一腳踢我屁股……
曉玥當時就氣哭了……
那時歌舞團的大樓裏,傳出著鋼琴聲,傳出著男聲和女聲的歌唱——報上登了消息,省歌舞團正在加緊排練一台演唱毛主席詩詞的大型晚會……
我靈機一動,對海波說:“你踢我沒用。她哭也沒用。你瞧那邊的磚圍牆不是矮些嗎?咱倆還莫如幫她翻牆跳進院子裏……”海波又踢了我一腳:“那有什麼用?!”我說:“進了院子,還愁溜不進樓裏去嗎?曉玥她嗓子那麼好,那麼亮,站在走廊敞開嗓子一唱,還不把男女演員都唱出練音房呀?曉玥她在我們麵前哭有什麼意義呀!她應該在他們麵前哭才對!也許她的眼淚,能幫她圓了她一心想當歌唱演員的夢吧?……”
海波沉思起來,看樣子有點接受我的主意了。我本以為說服曉玥需要我倆費一番口舌。沒料到並非那樣。我說時她已經不哭了。已經在聚精會神地聽我的每一句話了。不待海波明確表態,她迫不及待地說:“反正不能白來!我願意照他的話試一試!”
於是在我和海波的托舉之下,她爬上了那一人多高的磚圍牆,回頭朝下看了我們一眼,勇敢地毫不猶豫地蹦進了院子。我覺得她看我們時,臉上有種不成功便成仁的意味。
我和海波也從高牆上蹦進院子後,曉玥她仍捂著一隻腳的踝部蹲在牆根呻吟不止。海波問她怎麼了?我說還問個什麼勁兒呀,明擺著,她扭腳了!海波說:“那也得忍著!”於是我倆一左一右架著她胳膊,挾持著她溜進了樓……到了三樓,鋼琴聲和歌唱聲是聽得近在咫尺而且使我們更加肅然了。曉玥竟忘了實現我和海波幫她策劃的計謀。我和海波也忘了提醒她抓住時機趕快開始。我們都聽呆了。仿佛我們翻牆潛入,隻不過僅僅是為了偷聽而已。
“你們是翻牆進來的對不對?想幹什麼?”我們一轉身,見兩個男人站在我們背後,對我們虎視眈眈。我們麵麵相覷。
“走,跟我們到保衛處去!”兩個男人分別抓住我和海波後衣領,粗暴地推搡我們下樓。曉玥嚷:“放開他倆,與他倆無關!”一個男人衝她厲喝:“不許嚷!你也得乖乖跟我們走!”海波急了,扭頭朝曉玥大叫:“別管我們,你快唱!你快唱呀!”曉玥這才省悟過來。她跑到走廊盡頭,站住後定了定神,引吭高歌……她唱的是毛主席的詩詞《憶秦娥·婁山關》:
西風烈,
長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
馬蹄聲碎,
喇叭聲咽。
…………
好曉玥!她真令人敬佩啊!在那麼一種非常不利的情況之下,一旦開口唱了,歌聲竟仍飛揚激越,令人聽來回腸蕩氣。真是唱得“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啊!真是將一首毛主席的軍旅詩詞唱得如“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啊!
抓住我和海波後衣領的兩個男人止步了。他們不約而同地回了頭,目瞪口呆地望曉玥。鋼琴聲停了。別人們的歌唱也停了。整個三層樓一時鴉雀無聲,隻曉玥站在走廊盡頭,背觸牆角而唱:
雄關漫道真如鐵,
而今邁步從頭越,
從頭越,
蒼山如海,
殘陽如血。
除了《沁園春·雪》,那是我最喜歡的一首毛主席詩詞。也是我認為譜得最好的一首。我喜歡它的悲愴壯美。
一扇扇門開了,一些男人女人悄無聲息地走出來,默默排列在走廊兩側,都目不轉睛地望曉玥,都全神貫注地聽她唱……人們的目光中充滿了驚訝和驚奇。曉玥唱罷,片刻的肅靜之後,一陣掌聲!而“我的”曉玥卻早已是淚流滿麵……一位五十來歲的男人走到曉玥跟前,問她是否還是學生?曉玥含淚點頭。又問她是哪所中學的學生?海波搶先開口替她回答了。“我知道你,讓我們談談。”那男人說著,將一隻手臂摟在曉玥肩上,護著她似的與她一塊兒進了一個房間……揪住我和海波後衣領的兩隻大手自然早已鬆開了。我和海波不禁相互交換替曉玥暗暗感到慶幸的目光……那些欣賞曉玥的人告訴我倆,正在和曉玥談話的是大型演唱會的藝術總監……我和海波自覺使命已經基本完成,便都如釋重負地走到了外邊,並坐在最低一級台階上耐心地等曉玥。
不到半小時她出來了。我和海波同時站起,都以猜測的目光望著她的臉。都希望無須開口問,便能從她臉上獲得我們所期待著的那一種答案。但曉玥臉上除了淚痕,並未呈現著什麼與以往特別不同的表情。她那樣子仿佛大夢初醒,不知身在何處。
海波忍不住嚷:“你倒是開口說話呀!告訴我們個結果呀!”曉玥仰頭看了一眼省歌舞團的牌子,反問:“我們剛才真的進去了?”我說真的,真的!“那麼我唱了歌,許多人鼓掌,有一位男人帶我到一間屋子裏去談話,也不是我的夢啦?”我說不是,不是!曉玥的目光從我臉上滑開,注視到了海波臉上。“海波,走近我。”他疑惑地看我一眼,不明所以地走近了曉玥。
她抓住了他的一隻手,緊緊按在她臉上。從前,在大街上,少男少女那樣子是被認為很有傷風化的。海波不禁心虛四顧。而也的確有行人駐足,望著我們這三個神情怪異的六六屆初中畢業生。曉玥輕聲問:“我心跳得多快,是嗎?”海波也輕聲回答:“是,跳得快極了。”而我從旁醋嘰嘰地說:“人的心髒不在右邊,在左邊!”“那人說我唱得好極了!說歌舞團太缺像我這種年齡的獨唱演員了!說我經過培養,肯定能成為一名優秀的獨唱演員!總之……總之他讓我回家等待通知!說如果一切順利,我能直接參加他們的大型演唱會!……”
曉玥顯然根本沒聽到我醋嘰嘰的話。她隻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海波,隻對他一句接一句地說。而且說得急促,說得興奮,說得幸福。她眼裏和臉上,都煥發著無比喜悅的光彩……
忽然,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了。不但緊緊擁抱在一起了,而且……而且他們的嘴唇長久地吻在一起了……那是在從前呀!那是在省歌舞團的台階旁,兆麟公園門前人來人往的地方呀!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呀!……
我難以確切地說清,究竟是海波先擁抱住了曉玥,先吻的她,還是曉玥先擁抱住了海波,先吻的他。那情形發生得太快,太自然,也太驚世駭俗了。
我轉過了身。我的目光望向了別處。我自己的心不但也跳得快極了,而且針刺似的隱隱作痛……那是十七歲的我第一次在現實生活中看見兩個人緊緊擁抱在一起還長久地互相吻著——而一個是“我的”曉玥,一個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我不轉身望向別處,我便隻有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那麼親愛的情形。
誰說人不應該嫉妒朋友呢?不應該的事這世上幾乎每天都在發生著。而嫉妒朋友的人也幾乎在一切人群中都存在著。那一天我體會到了嫉妒自己最好的朋友是怎樣的一種心理。我想它肯定比嫉妒敵人要強烈十倍,引起的痛苦也要劇烈十倍。雖然我沒有什麼敵人……
跨過街道就是兆麟公園的正門。海波和曉玥手牽著手跑過了街道。他們已經買了票,曉玥才無意間望見了街道這邊呆如木雞望著他們的我。她對海波低聲說了些什麼,海波又跑回街道這邊,跑到我跟前,請求我別生氣,請求我理解他倆。因為他倆太高興了,一時忘了我的存在絕非成心的。當然,他也幾分虔誠幾分言不由衷地希望我和他倆一起進公園去玩……
我覺得他的虔誠和他的言不由衷差不多是對等的。我苦笑著推說家裏有活等著我幹,說罷轉身便走……回到家裏之後我照了好幾次鏡子。凝視著鏡子裏的自己,在事實麵前我不得不暗自承認——我的眉太黑太粗了,我的嘴唇太厚了,我一向表情呆板,滿臉傻氣……而海波不但具有一副運動員般健美的身材,臉還很英俊。用今天的說法,他很帥,氣質很酷,甚至可以說已經具有了一名美男子的性感……
憑什麼我居然敢一廂情願地認為曉玥是“我的”呢?而且海波是家境比較優秀的知識分子家庭的獨生子,我不過是瓦工的兒子,我家裏那麼窮,我身上常表現出底層少年的粗野……
我多麼可笑多麼荒唐多麼無賴呀!他們原諒了我胡說八道欺騙他們的卑劣行為,已經足可證明他們對我算是夠友好的了!那一天十七歲的我開始明明白白地告訴我自己,我在海波和曉玥之間的角色應該是怎樣的,絕不允許是怎樣的。理性超前地在我少年的心裏結霜。那是自己對自己的明智。也是自己對自己的冷漠無情……冬季的第一場雪又下起來了。海波踏著紛紛揚揚的大雪又來到了我家裏。我正坐在爐前的小凳上一邊看《希臘悲劇選》一邊守著粥鍋。我拖給海波另一隻小凳,他也一聲不響地在我對麵坐下了。我遺憾地說我也沒去看曉玥參加了的那一場大型演唱會。我那麼說是真的覺得遺憾,同時又不無責備海波沒給我送來過票的意思。
海波說曉玥並沒去成省歌舞團。因為她有什麼嚴重的海外關係。而且她的父親早在反右時期拒絕接受“特嫌”審查跳樓身亡。原來曉玥並非哈爾濱人,而是北京出生的姑娘。六十年代初隨母親被遣送到哈爾濱來定居的。她的母親由於她父親的事大受刺激,三天明白五天糊塗的。海波還說,為了成全曉玥的願望,他自己的父母都熱心地參與了幫助,親自引薦曉玥去見了市歌舞團的老朋友們。市歌舞團的人們也都非常欣賞曉玥的歌唱天賦,但也因她的家庭問題都愛莫能助……
海波竟開始吸煙了。
我將他剛吸了幾口的煙奪過,從爐口投入爐中去了。他又彈出了一支接著吸起來。我連他叼在嘴上的第二支煙和他手中的煙盒統統奪過,一起投入爐中……
他沒惱,雙手抱頭唉聲歎氣。
我陪著他唉聲歎氣。
從爐門四周泄出的火光閃耀在我們臉上。我們的心卻為同一個姑娘感到寒冷……
在那一個冬季裏,有不少部隊的文工團到哈爾濱市招收文藝兵。從十四五歲到三十多歲年齡幾乎不限。我和海波四處探聽消息,一次次陪著曉玥去應試。曉玥在每一批應試者中都是出色的。但曉玥每一次都被理所當然地淘汰了資格。當年,部隊的政審比省市文工團的政審尤其嚴格啊!……
曉玥的歌唱之心卻百折不撓,愈挫愈堅。海波是恨不能明天就見到她“一朝溝隴出,看取拂雲飛”。我怎麼可以用消極的話語潑滅他們不泯的熱望,“忍剪淩雲一寸心”呢?……
聽說哈爾濱市周遭的幾個縣也在擴編文工團,我和海波陪曉玥去過了每一個縣。那真是一個需要歌舞、鼓勵歌舞,文工團在神州大地處處開花的時代啊!現在想來,那樣一個太熱鬧太瘋癲的時代,是不可能不走向途窮路末的啊!盡管那一時代需要歌聲需要唱歌的人像營養不良的人民需要蛋白質和脂肪一樣,卻哪兒都拒絕海波心愛的曉玥的歌聲。她的家庭問題像縫在她胸前的“紅字”。沒有人了解之後不冷淡地大搖其頭。在某一個縣的文工團,色眯眯的文工團長還對曉玥口出狎語、動手動腳,把曉玥嚇哭了,逃出了辦公室……
那個多雪的冬天寒冷無比。
翌年六月,也就是一九六八年的六月,十八歲的我在全校首批報名下鄉了。不是為了去邊疆“改天換地”,也不是為了去煉一顆什麼樣“紅心”,而是義無反顧地去為家裏掙一份錢……
離開城市前兩天我向海波告別。
他說:“如果你認為不會給你惹來什麼麻煩,如果你想帶幾本書去,你就下菜窖自己選吧!”我下菜窖去選了三本書——《希臘悲劇選》《懺悔錄》和屠格涅夫的《初戀》。之後我們相對無言,望著窗外飄舞的大雪陷入一陣長久的沉默。我終於忍受不住那種離別前彼此欲說還休的沉默,問他是怎麼打算的?他仍望著窗外,專持一念地說:“曉玥的事沒結果,不管誰如何動員我,我都不會離開城市的!”之後我們又陷入一陣長久的沉默。我起身要走時他才將目光從窗外收回,注視著我直率地問:“就不和曉玥見一麵了?”我無所謂地說:“算了,你替我道一句別吧!”其實,我不僅僅是去與他告別的。其實,我很在乎能不能再見上曉玥一麵。當海波送我走到院子裏,又說:“你等著,我去告訴曉玥,你還是當麵與她告別的好!”他一說完便進到曉玥家去了。我站在院子裏,站在他們兩家之間的地方,站在鵝毛大雪之中等著再見曉玥一麵。內心裏滿懷著對於海波理解我的感動和感激。如果他最後不那麼說,我就不會癡情地等在雪中。片刻後曉玥出了家門。她穿著一件紅色的毛衣,顯然是顧不上披棉衣了。我說我兩天後就到北大荒去了……她說她母親又犯病了,沒法兒請我進她家去坐坐……之後我們三人之間又彼此都不知說什麼好了。曉玥望著我,我望著海波,而海波望著曉玥……大朵大朵的雪花無聲無息地往我們身上落……我們都覺得不應該無話可說似的告別了,心情又都分明被一種欲說還休的迷惘所籠罩。終於還是我首先開口了。
我說:“曉玥,進屋去吧!即使到了北大荒,我也會天天為你的歌唱願望而祈禱!”
曉玥霎時淚盈雙眼。
她說:“謝謝你臨走了還關心著我的事!”
她向我伸出了一隻手……
我輕輕地握了她的手一下轉身而去……
十八歲的我僅三次握過女生的手。而且握的都是外校的像那英的曉玥的手。三次握她的手三次的心情那麼不同。那感覺後來沉澱在我的記憶裏,變成了對一個姑娘的印象的化石……
我走著走著不知不覺淚流滿麵。
我的初戀穿插進別人的初戀中,好比鴿子錯落在別人家的窗台外。我隻有朝很遠的地方飛去了,但我會記住那別人家的窗台。因為它使渴望初戀的我,體會過類似初戀的情愫。類似的,也必含有那種類似的糖分啊!……
在大雪中,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一邊在心中反複默誦歌德的詩句:“我愛你,與你何幹?我愛你,與你何幹?我愛你,與你何幹?……”
本文節選自短篇小說《唱歌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