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作伴好還鄉(1 / 3)

青春作伴好還鄉

一九七九年年底,哈爾濱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防洪紀念碑在雪中巍然聳立,冰封的鬆花江如鋪白氈。

一條條街道兩旁的街樹綴滿新雪,巨大得像銀珊瑚一般。此時已是後半夜,每一條街道都寂靜悄悄,無人,無車。

一家服裝店的櫥窗內貼著紅紙黑字的告示:為了迎接嶄新的一九八〇年,不惜血本大甩賣!新時代萬歲!

三孔橋一帶的路有段陡坡,兩個人影肩並著肩,小心翼翼地從陡坡上走下來,是林超然與妻子何凝之。何凝之棉襖外穿著兵團大衣,腹部微隆,看上去是懷孕了。盡管懷孕了,卻還是拎著一塑料桶豆油,背著兩張卷成一卷的麅皮;林超然則肩扛滿滿一袋麵粉,左手拎旅行包,看上去也不輕。

兩人都累了,走得呼哧帶喘的。

何凝之:“沒想到,都快一九八〇年了,還滿列車的知青,還晚點七八個小時。”

林超然:“兵團、農場、農村,哈爾濱的,北京、上海、天津的,還有好幾萬知青在陸續返城嘛……你可千萬小心點啊,我摔一跤沒事,你摔一跤問題大了……”

林超然話音剛落,不料自己滑倒,旅行包、麵口袋掉在地上,人也滑出去挺遠。

何凝之:“超然!”

林超然滑到了一根電線杆那兒,喊:“別管我!慢點下坡,雪下有冰!”

他扶著電線杆欲站起來,但腳腕疼得他直咧嘴,又一屁股坐下。

何凝之走到了他跟前,問:“沒事吧?”

林超然皺眉道:“腳脖子扭了。”

何凝之:“先別動。”

她放下裝豆油的塑料桶,轉身去將旅行包和麵口袋拖了過來。麵口袋摔裂一道口子,撒出不少麵粉。她掏出手絹,從裏邊墊住裂縫,並將地上的麵粉往口袋裏捧……

林超然喊:“算了,損失點損失點吧!”

何凝之也大聲地喊:“不捧起來損失不少呢,這可是精粉!”

她將麵粉口袋拖近林超然,大口大口喘氣,又說:“唉,女人一懷孕,行動起來就像七老八十了。”

她咬下雙手的手套,搓手。

林超然:“坐我對麵歇會兒,我替你搓搓手。”

何凝之:“別了,我現在這樣,坐下費事,起來更費事。”

她將手套又戴上了。

林超然:“那,扶我起來。”

何凝之將他扶了起來。

林超然:“看來真走不了啦。”無奈地靠著電線杆。

何凝之的眼光有所發現:“你頭上方貼著一張小廣告,署的好像是我小妹的名字!”

林超然:“這會兒我可沒心思關心她了。”貼著電線杆又坐下去。

何凝之擦去眼睫毛上的霜,從書包裏掏出手電筒照著細看,但見小廣告上秀麗的楷字寫的是——“本人女,二十六周歲,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返城知青,容貌良好,品行端正,欲尋三十五歲以下品貌般配且有住房之男士為夫,住房十平方米即可,大則甚喜……”署名何靜之。

何凝之大叫:“果然是我小妹!”

林超然:“別激動,同名同姓的人多了!”

何凝之:“絕對是她!她寫給我的信中說她在練小楷,這麼征婚,還‘大則甚喜’,氣死我了!”

林超然雙手抱著大頭鞋一邊活動那隻崴了的腳一邊問:“什麼‘大則甚喜’?”

何凝之:“欲尋三十五歲以下品貌般配且有住房之男士為夫,住房十平方米即可,大則甚喜……”

她試圖將小廣告撕下來,卻早已凍在電線杆上了,哪裏撕得下來!

林超然:“老婆,先看看幾點了行不行?”

何凝之愣了一下,看手表,小聲地說:“快一點了。”她不那麼生氣了,平靜了。

林超然仰視著她說:“咱們現在可該怎麼辦呢?我不同意帶這麼多東西,你偏不聽我的!”

何凝之:“眼看要過新年了,接著就過春節,空手回家像話嗎?你爸你媽都有腰腿疼的老毛病,給他們各帶一張麅皮也是應該的吧?”

林超然不耐煩地說:“別說那麼多了!我問的是,咱們現在可該怎麼辦?”

何凝之怔了怔,看看地上的東西,吃力地彎下腰,翻一隻旅行包,翻出一把帶鞘的匕首揣入大衣兜。

林超然:“你把它揣兜裏幹什麼?”

何凝之:“隻能這樣……你坐這兒守著東西等,我自己先回家去,叫上我爸和我兩個妹妹,一塊兒來接你。”

她覺得委屈,流淚了,擦了一下臉,轉身就走。

林超然看在眼裏,明白她覺得委屈了,料到她流淚了,柔聲地說:“老婆……”

何凝之站住。

林超然:“就不怕把我給丟了?”

何凝之不轉身,不回頭。

林超然:“哎喲!”

何凝之一下子轉過了身,不安地問:“怎麼了?”

林超然:“逗你呢!別急,我有耐心在這兒等。慢慢走,千萬別像我似的滑倒了啊。”

何凝之點頭。

林超然:“別生氣,剛才我不該埋怨你。愛你。你知道我有多麼愛你。”

何凝之高興了,笑了,也柔聲說:“別心煩,這才多大點事啊!我家有自行車,我讓我爸騎上自行車先來!”

她走了。

…………

雪停了,夜空出月亮了,林超然身上已落了一層雪,如雪人。

他抬頭仰望月亮,耳邊仿佛猶有二胡聲和教導員的朗誦聲交織著……

他不由得在心裏說:“雪剛一停,就出月亮了,真是少見的情形啊!月亮,難道你是由於體恤我妻子她懷孕了,好心地為她照亮回家的路嗎?”

坡頂突然傳來一個青年的吼唱:

“穿林海跨雪原氣衝霄漢……”

林超然循聲望去,但見一輛三人共騎的自行車順坡而下……那輛自行車也滑倒了,三個人和自行車摔在了林超然旁邊;三人摔得“哎喲”不止,自行車輪子在林超然跟前轉……

林超然:“下這麼大雪,還前後帶人,不是找著挨摔嘛!”

三人爬起,都是二十來歲的小青年,穿同一式樣的紮趟的棉工作服,其上印著“哈鐵”二字。

他們看著林超然覺得奇怪。

青年甲惱火地說:“怎麼哥們兒?說風涼話兒是不是?”

林超然:“別誤會,是想跟你們套近乎。我腳崴了,走不了路了,也餓極了。哪位身上如有吃的,能不能給點啊?”

青年乙:“要吃的?有,有……”

他從兜裏掏出一把瓜子,朝林超然一遞,嬉皮笑臉地說:“公雞公雞真漂亮,大紅冠子綠尾巴,你到窗口瞧一瞧,請你吃把香瓜子!”

林超然看出了他是成心在拿自己開涮,並不惱火,笑道:“瓜子我旅行包裏有不少,你留著自己嗑吧!”

青年丙:“怎麼,還不稀罕要?”與青年甲和青年乙交換了一下眼色,趁林超然不備,將一隻旅行包拖了過去,伸入一隻手,邊摸邊說:“不但有瓜子,還有榛子、木耳、蘑菇……這啥?”

他掏出一個拳頭大小的東西,湊到路燈光下細看,驚喜地說:“猴頭!還有猴頭哎!”

青年甲和青年乙,也幾乎同時將麵粉口袋和一塑料桶豆油拖開了。

“麵!有四五十斤!”

“這肯定是一桶豆油!”

三個青年眉開眼笑。

林超然憤怒了:“你們幹什麼?打算搶嗎?”

青年甲:“大哥,別說得那麼難聽好不好?你以為老天爺會白讓我們哥仨摔倒嗎?快過年了,這明明是老天他在好意給我們哥仨分點年貨嘛!老天爺好意,那我們也不能不領情啊,是不是?”

青年乙:“別跟他廢話了,拿上趁早走人!”

青年丙:“對對,說走就走,再來個人撞上了不帶勁兒!……”他起來扶自行車。

林超然已站起,隔著自行車,一把揪住對方衣領,聲色俱厲地說:“都給我乖乖放下,否則我對你們不客氣!”

對方也犯起了渾:“不客氣你能把我們咋的?”

他試圖扳開林超然的手;林超然哪裏容他得逞,猝不及防地伸出了另一隻手,把住對方腰那兒,一用巧勁兒,居然將對方隔著自行車舉起,轉眼扔到了人行道上!

對方躺在地上“哎喲”不止……

青年甲:“嘿,太張狂了!腳崴了不識相點還敢動手!上!”

於是他與青年乙撲向了林超然;林超然一拳擊倒一個,卻被另一個貓腰拱倒……兩人在雪地上翻滾不止,最終還是林超然占了上風;對方在翻滾中掉了帽子,林超然抓住他頭發,欲往馬路沿上撞對方的頭……

“住手!”

林超然抬頭一看,跟前又站著一個穿“哈鐵”工作服的人,年齡和他不相上下。他鬆了手,站起來,指點著三個小青年,氣得不知說什麼好。

三個小青年也都站了起來,其中一個扶起自行車;都想溜。

後來出現的那個人厲喝:“都給我站那兒別動!”他是三個小青年的班長,叫王誌,也是兵團返城知青。

王誌問林超然:“兵團的?”

林超然:“對。”

王誌:“幾團的?”

林超然:“馬場獨立營的。”

王誌:“你們教導員姓什麼?”

林超然:“姓袁。袁儒敏。參加過抗美援朝,從六師調到馬場獨立營的。”

王誌:“一句沒說錯,他也當過我的教導員。認識一下,我叫王誌。”伸出了一隻手。

“林超然。”林超然與他握了一下手。

王誌:“探家?”

林超然:“返城了。”

王誌:“這都眼看著一九八〇年了,你可夠晚的。他們三個想搶你這些東西是不是?”

林超然:“可不!列車晚點了,我和妻子走到這兒,我滑了一跤,腳崴了。我妻子懷孕了,隻得讓我在這兒守著東西,她先自己回家去找人接我……”

王誌回頭瞪著三個小青年問:“聽明白了?”

三個小青年或點頭,或訥訥地說:“聽明白了。”

王誌:“都張大嘴,衝我呼氣!”

三個小青年乖乖地張大嘴衝他呼氣。

王誌依次從他們頭上扯下帽子,抽他們,訓他們:“不許你們下班喝酒,偏湊一塊兒偷偷喝!你們掙那點工資裏有酒錢嗎?你哥不是返城知青嗎?你姐不是返城知青嗎?還有你哥不也是嗎?居然打劫一個和你們哥哥姐姐有同樣經曆的人!這事要是讓返城知青們知道了,沒你們幾個好果子吃!你們哥你們姐也不會替你們說情!”

三個小青年抱著頭,都說:“班長,下次不敢了。”

“算啦算啦,既然他們是返城知青的弟弟,那就饒他們一次吧。”林超然替三個小青年說情。

王誌也是騎自行車經過這裏,那麼現在有兩輛自行車了。

他扶著自己的自行車把吩咐:“你,扶這位知青大哥坐我車後架上;你,把油放我自行車後座上;兩個旅行包,你倆一人一個,是拎是扛我不管;也有你的事,騎上你的自行車,往前追你們的知青大姐,向她通報一下情況,讓她早點放心!”

那名小青年騎上自行車蹬走了。

林超然大聲地喊:“一直往前騎準能追上她!她叫何凝之!”

何凝之正走著,那騎自行車的小青年從後邊超過她,下了自行車,一腳著地,橫著自行車攔住她。

何凝之左手摘下右手的手套,右手伸入了大衣兜裏,握住匕首防範地說:“你想幹什麼?”

小青年:“大姐別誤會,我不是壞人,我是你弟……”

何凝之:“我根本不認識你,閃開!”

小青年:“我姐也是兵團知青。大姐姓何,叫凝之對不對?”

何凝之:“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小青年:“我們幾個碰上了大哥,一致決定得送你們二位回家。我們有兩輛自行車呢,那不輕省多了?您別往前走了,您懷著孕,看累著……”

林超然和何凝之各坐在一輛自行車上,王誌和一個小青年推著他倆;另外兩個小青年,一個拎著旅行包,一個扛著麵口袋,一行人走在偏僻的街區。

一個小夥子怪聲怪氣地學剛才那小夥子的話:“大姐,我是你弟……酸不酸啊?你當你也有一個在郊區插過幾天隊的姐,就真成了人家的弟啦?”

一陣笑聲。

一行人走在另一同樣偏僻的街區。

王誌:“大返城剛開始那一年我就回來了,在家裏待了半年多找不到工作,我爸一急,幹脆提前退休了,讓我能接他班。他是機車維修工,咱沒那技術,隻得先在裝卸隊當班長,咱幹活那不含糊,所以全隊老的少的都挺給咱麵子,服管……”

林超然:“現在工作是不是好找點了?”

王誌:“更難找了,返城的越來越多了嘛!哪兒有那麼多崗位留給咱們啊!唉,終於盼到能返城了,卻等於一下子打回了待業的原形,跟誰講理去?”

林超然低下頭,一時鬱悶起來。

何凝之:“超然,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不要急,工作也會有的。”

林超然苦笑:“我一點沒急啊!”

一行人走到某中學校門外,對開的鐵柵欄大門被鐵鏈和大鎖鎖著,門旁的小傳達室沒窗,另一側是一排磚房的後山牆。院子裏一片漆黑。

一個小青年將鐵門晃出一陣響聲,院子裏靜悄悄的毫無反應。

何凝之手裏拿著一頁信紙,林超然用手電筒照著,兩人在看。

何凝之:“我小妹的信上明明寫著,我們全家暫時都住在學校裏啊!”

林超然:“這還寫著,屋子可大啦!”

王誌商量地說:“我看,要不來喊的吧!”

林超然:“喊什麼?”

王誌對三個小青年說:“你們三個一齊喊,就喊……何校長,你女兒回來了,還有你女婿!”

那麼長的句子,三個小青年幹張了幾下嘴,沒喊出來。

何凝之:“喊‘何校長開門’就行。”

林超然:“深更半夜的,喊你爸的名字不好,喊小妹的名字吧。”

何凝之:“那就喊……‘何靜之,開門’!”

王誌對三個小青年說:“快喊吧!”

於是三個小青年大喊:“何靜之,開門!何靜之,開門!何靜之,開門!”

院裏,一排磚房的兩個窗子亮了。

磚房裏。一張特大的“床”上睡著何家二女兒慧之,三女兒靜之以及她們的父母;睡著四個人,中間還餘好大地方。

四人都已被喊聲驚醒,而喊聲還在繼續。

何母:“靜之,你怎麼把些小流氓招惹了?”

何靜之清白無辜地說:“沒有啊!我怎麼會招惹他們呢?”

何父:“問你自己!沒有才怪了!”

何靜之:“沒有就是沒有!幹嗎非把我想得那麼低?你們怎麼就不問我二姐?”

何慧之:“問我什麼呀?明明喊你的名字!”

何母:“就是!你二姐人家已是護校的學生了,才不會招惹些小流氓!”

何靜之抗議地說:“媽!”

何父穿好衣服下了地,生氣地說:“你住嘴!”

何父走到了外邊,身後跟著何靜之,手拎鐵鍁。

何父:“你跟著幹什麼?回去!”

何靜之外穿一件棉大衣,也沒扣扣;裏邊是一套緊身內衣,天黑,看不出顏色。

何靜之:“既然知道是些小流氓,你空著手對付他們安全嗎?我保護你!”

何父:“用不著你保護!快回去,小心感冒!隔著鐵門,小流氓又能把我怎麼樣?”

何靜之央求地說:“爸!”

門一開,慧之與何母也出來了。

鐵門外,王誌製止地說:“別喊了,來人了。”

何父:“深更半夜的,你們跑這兒喊什麼?再喊報警了啊!”

何靜之:“報警是客氣的,再喊用鐵鍁拍你們!這院裏沒有什麼何靜之,都滾!”

何凝之:“爸,小妹,是我回來了,凝之!”

何靜之扔了鍁,撲到鐵門跟前伸出雙手,握住了姐的雙手,激動地說:“大姐,想死你了!”

何凝之:“你姐夫也回來了!”

何靜之:“姐夫,快握下手,也想你!”

林超然笑而無語地與靜之握了下手。

何父、何母、慧之也走到了鐵門前;何母、慧之也隔著鐵門與林超然夫妻握手。

何父卻隻顧望著林超然夫妻笑了。

何母:“凝之,這次多少天探親假?”

何凝之:“媽,我們這次回來就不走了,我們也返城了!”

何母激動萬分,連連用上海話說些表示高興的話。她原本是上海人,一激動就會說起上海話來。

林超然:“爸爸,要是身上帶著鑰匙,先把門開了唄!”

何父:“我光顧高興了,沒想到是你們,也沒帶鑰匙出來啊,我這就回家取!”

慧之:“爸,我去。”一轉身跑了。

林超然轉身想對王誌他們說些什麼,這才發現他們一個馱著一個,已騎自行車離遠了。

何凝之:“幸虧碰上了他們。要不,我挺著個大肚子,既不能跳門,也喊不了那麼大聲,那可怎麼辦?”

何家。何母忙著從箱子往外取棉被,一邊說:“怎麼也不預先來封信?幸虧家裏多兩床被褥,還打算元旦前給你們寄去呢!”

凝之:“歸心似箭啊!一辦完返城手續,我倆當天就動身了。媽,屋裏怎麼不砌火炕火牆?這多冷啊!”

何母:“臨時調到這兒住了,沒顧上找人砌。”

靜之、慧之在忙著重鋪被褥。

靜之:“大姐,連這床都是三張乒乓球案子拚的,太窄,靠牆那頭搭的板。這純粹是瞎湊合的一個家!”

何父在為林超然正腳腕子……

何父:“骨頭沒事,扭筋了。忍著點,保你一下就好。”

慧之:“姐夫放心。我爸被勞改那十來年裏,學會了劁豬,學會了配中草藥,學會了對關節,扳脖子、正腳踝……”

何父猝然一用力,林超然“哎喲”一聲。

何父:“下地走走。”

林超然站到地上,走了走,笑了:“還真不疼了。”

靜之:“記著,欠老丈人一個情啊!”大家都笑了。

…………

凝之陪林超然回家。與何家冰窖似的臨時住房相比,林家小而溫馨,是從前老舊的磚房,隻一屋一廚;但住屋有吊鋪,各處都幹幹淨淨,一塵不染。住屋牆上掛著成排的相框,鑲的都是林父的獎狀。

林母正在床上縫小褥子,聽到敲門聲,問:“誰呀?”

外邊,林超然扒窗往屋裏看,大聲地說:“媽,是我,超然!”

門開了,林母驚喜地說:“是你倆呀!我耳朵有點背了,敲好幾次了吧?”何凝之:“媽,他敲得輕。”

說話間,三人進了屋。

屋裏隻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林母一直拉著凝之的手不放,讓她看小褥子:“看,我正給我孫子絮小褥子,用的是新棉花新布。”

凝之:“媽,也許是個孫女呢,那您不會太失望吧?”

林母:“我夢裏總是夢見得了個大孫子,八九不離十那就是個孫子了!不過,要偏偏來個孫女,那我也能高高興興地麵對現實。”

林超然:“媽,是真心話嗎?”

林母:“一邊去!我和凝之說話,沒你插嘴的份兒,把椅子挪床前來!”

林超然:“我要不插話,你眼裏好像就隻有媳婦,沒有兒子了!”說著將一把椅子放在了床前。

林母:“凝之,坐下。”

凝之坐下了。

林母細細端詳地說:“我兒媳婦氣色挺好。”

林超然:“媽,你好歹也看我一眼嘛!你這不等於把我幹一邊兒了嘛!”

凝之笑道:“你也坐媽旁邊呀!”

於是林超然坐在床沿上。

林母:“你倆的東西呢?”

林超然:“媽,我倆昨天出火車站都半夜了,就直接去凝之家住下了。”

林母:“半夜三更的驚擾你嶽父母家,那做得不對吧?自己又不是沒家……”

林超然:“咱家不是……”

凝之搶著說道:“咱家的路不是遠點嗎?媽,是我的主意,埋怨他就太冤枉他了。”

林母:“那,這次探家能住多久?”

林超然與凝之互相看看。

凝之:“跟媽說實話吧。”

林超然:“媽,我倆也都返城了。”

林母看看兒子,看看媳婦,嘴唇抖抖地說不出話。

老人家忽然雙手捂臉抽泣了……

林母哭得令兒子和兒媳大為不安。

凝之:“媽,你怎麼傷心起來了?怕我們返城了給家裏添麻煩?”

林母連連搖頭:“不,不是,媽是高興得哭了呀!我這輩子,就沒敢夢想著能過上幾天和你們一起生活的日子!以後好了,豈不是天天都能看見你們了?”

老人家噙淚笑了。

林超然和凝之也笑了。凝之掏出手絹替婆婆擦淚,林母接過手絹自己擦。看得出,婆媳兩人,感情甚篤。

林母:“超然,你返城的事,暫時不要跟你爸說……”

林超然:“我知道。我收到了一封我爸讓我妹代他寫的信,他囑咐我要留在兵團好好幹。既然已經是營長了,那就要爭取當上團長、師長,家裏也跟著好光榮。”

林母:“你爸他多次也是跟我這麼說的。這不表明他對你沒感情。其實他可想你了,有時做夢都叫出你的名字來。他是一心指望你更有出息,他也跟著長臉。他倒是盼著你弟返城,你弟為什麼還不返城?”

林超然:“媽,我以前不是說了嘛,我弟在那兒處上對象了,那姑娘是當地老職工的女兒,既漂亮又賢惠,兩人感情很深。”

林母:“那,要是一結婚,他不就返不了城了?”

林超然:“肯定是那樣。”

林母:“他春節前也不回來探家了?”

林超然:“這……他說要在姑娘家過春節……”

林母又哭了:“他這不就是有了媳婦忘了娘嗎?我已經三年多沒見著他了,甚至連信也寫得少了。老大,媽想他可比想你還厲害啊!他畢竟是個小的,也不像你那麼方方麵麵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