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

“真的。”

“那便好。”他說,“那便好。但是,如果讓我重新講你說我當年對你講過的那個寓言,也許我會這樣來講——幾個世紀過去了,不,不需要幾個世紀的漫長時間來證明,幾年就可以了。一幢大廈拔地而起,是那個一門心思掙錢的人的個人業績。而那個一門心思寫書的人,則須到處找門路請求出版社出他的書。而他的書並不像他所以為的那樣經久流傳。甚至根本就不可能流傳。幾個月之後,他的書在現實中就沒有什麼意義了。在書店的書櫃上擺著,削價處理也無人問津。在書攤上擺著,封皮上積落著馬路上的塵土,留下了一些翻過它的指印……”

我說:“你還可以順著這樣的思路發展下去。那個一門心思寫書的人,終於無法靠出賣文字養家糊口了,於是去找那一門心思掙錢並蓋起了一座大廈的人,請求他周濟自己。而對方大發慈悲,念及過去的舊情,收留了他,讓他看電梯。於是那個曾一門心思寫書的人,發誓再也不對這世界上的別人講那個寓言了……”

我說完,默默望著他。他也望著我。我們互相望著望著,都忍俊不禁地撲哧笑出了聲。我說:“子卿,我還沒你替我憂患的那種危機。在二〇〇〇年以前,肯定也不會請求你周濟我……”他說:“玩笑話麼,你別當真!”

上了菜,我們也都真有點餓了,一時互不敬讓地便吃。起碼在我這方麵是真有點餓了。至於在子卿方而,是否由於先前的話雙方都有點說得包含著譏諷,不願再和我發生什麼交談的誤撞,裝出也有點餓了的樣子,我則不得而知了。我心中打定了主意,吃完,拍拍肩,握握手,就告別。我暗想,富了的人,尤其富了的中國人,比如像子卿那樣銀行裏存著七十多萬的中國人,也許差不多都是要變得古裏古怪的吧?難道一般的中國人在他們眼裏,都是些活得迂腐,活得不開竅,活得有幾分可憐亦可笑之人嗎?

忽然,子卿塞了牙,向老板娘要牙簽。老板娘轉入櫃台,取了一袋兒放在我們的桌角。

子卿拿起看了看,問:“是地攤上買的吧?”

老板娘臉倏地紅了,大搖其頭,說保證不是。

子卿說:“老板娘,這騙不了我,塑料袋兒上連個字都沒有,肯定是地攤上買的無疑。地攤上賣的牙簽是不消毒的。提供給顧客用,是不負責任的。”

老板娘諾諾連聲。

子卿又說:“就算我給你提個意見,以後再不要買地攤上的牙簽。也不要買這種兩頭尖的。誰會用這頭剔了牙,再反過來用另一頭剔?那多不衛生?要買那種一頭尖的。工藝品小店裏就有賣。顧客吃到一半的時候,要主動送上來,一個客人一包,人家走時,也值得帶走。”

老板娘囁喘地問:“那樣的,多少錢一袋啊?”

他說:“不貴。才一元多錢一袋”。

老板娘說:“那還不貴呀?如果十個人吃一桌,一人一袋,還興帶走,我們不就等於白丟十元錢嗎?我們不過是一家私營小店,哪兒經得起那麼做啊?”

他說:“老板娘,你也真死心眼兒,羊毛出在羊身上,十個人吃一桌,菜盤上刮下十元錢誰看得出來?而對於來吃過飯的人,也許就因為這一袋兒一元多錢的牙簽,下次還來。你的‘回頭客’不就多了嗎?……”

老板娘想了想,似乎茅塞頓開,連說照辦,並朝灶間的小窗口大聲嚷:“掌勺的聽著,再給加一道拔絲土豆!”又對子卿笑容可掬地說:“最後這道菜,算我謝您的。”子卿說:“那倒不必。”說罷,撚出一根牙簽剔牙。而那一包,大大方方地揣入了西服的上衣兜。我說:“給我一支。”他又將手伸入了上衣兜,可是卻沒有掏出牙簽來給我一支,轉身對老板娘理所當然地說:“老板娘,你隻給了我們一袋牙簽啊!”

我們吃著拔絲土豆的時候,他又說:“現在的中國,遍地都是錢,哪兒還用到國外去掙?你知道我走在路上有種什麼樣的感覺?腳下軟綿綿的。錢鋪得比三層地毯還厚。電影《金光大道》,當年你一定看過吧?”

我說:“看過。”

他說:“那裏有一句話——誰發家,誰英雄;誰受窮,誰狗熊。現在的中國,正是這麼樣一個中國。現在的時代,正是這麼樣的一個時代。”他向我伸出三根指頭,加重了語氣,“三年。我的看法,今後三年,對每一個中國人來說,是關鍵的三年。三年內發的,那就算發了。發不了的,那就算錯過機會了。而且,可能意味著是永遠地錯過機會了。因為現在發財,隻有一條規則——那就是,不必講規則。無所謂犯規。什麼叫犯規?沒叫裁判員發現,那就是沒有犯規。被發現了,那是運氣不好,算你倒黴。何況裁判員的罰牌,該對你亮的時候,也可以不對你亮。你不順眼,興許亮起來沒完。聽著,隻三年。三年後,當反應遲鈍的人也省過味兒來的時侯,遊戲規則將改變了。從中央到地方,都講現在是原始積累時期嘛。西方資本主義,這個時期經曆了一個多世紀。現在亦然帶有半文明半原始的特征。我們搞的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豈容許這個時期過渡那麼長?如果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算起,瀝瀝拉拉的,到現在也十多年了。所以我講再有三年。三年後的中國,不是朝私有製整個兒翻過去,就是又開始念共同富裕這個緊箍咒兒。朝私有製整個兒翻過去,人人都開始張牙舞爪地瓜分社會主義的那點家底兒,你若剛省過味兒來,剛和十二億人一起抓撓,還有你抓撓到手的什麼份兒嗎?又開始念共同富裕這個緊箍咒了,你不適時宜地抓撓,不是自找倒黴嗎?所以,在這三年內,豬往前拱,雞往後刨,大顯身手吧!這些話,我平時對別人是不說的。你我不是一般關係。我覺得我翟子卿有義務點撥你個明白!別他媽爬格子啦!別他媽當什麼作家了!那都是扯淡!活到四十多歲,我算終於悟透了一個道理,你有錢,你不漂亮也漂亮了,你沒風度也有風度了,你唱歌不好聽也有人替你喝彩了。你的小說是臭狗屎,也能花錢在報上辟專欄連載了。買下版麵兒就是了麼!花錢雇寫手炮製幾篇吹捧文章就是了麼!甩出幾萬組織研討會就是了麼!掙錢的機會擺在眼前,我沒掙到手,我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齒。看別人掙錢的方式不得法、不靈活、頭腦轉不過彎兒來,比如咱們吃飯這地方,我也忍不住要教導教導……”

他根本不容我插話,侃侃地說得滔滔不絕。這時他已三大杯啤酒下肚,臉已泛紅。我看得出他是醉到了五六分的程度。在兵團的時候,他也是這樣。逢年過節,免不了幾個人湊一起喝一回。別人說時,他一個人悶著頭喝。等別人似乎沒什麼話題可說了,他方趁著酒興,滔滔不絕起來。常常是一瀉千裏,一發而不可收。並且常常是出語驚人,見解刁鑽,令別人插不上嘴,隻能洗耳恭聽。

除了他那一種獨特的笑,那一種在差不多幾十次交際性的虛與周旋的笑中,偶然從內心裏直接反射到臉上的笑(好比定更星和啟明星很少同時出現在黎明時分的天空一樣),我又從他身上發現了沒變的一點。這一發現使我暗暗感到欣慰。盡管我絕難苟同他對時事的看法。

我想起了他母親希望我勸勸他的話,於是說:“子卿啊,你母親的話有一定道理,錢這東西,有所謂少,無所謂多,比起普遍的中國人,你即使不算很富的階層,卻絕不能歸於貧民了,差不多就行了唄。別整天東奔西竄地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掙錢方麵了,守著你母親過幾年安穩日子吧!……”

他說:“別提這話。一提這話,我就心煩。當年下鄉,一去就是十年,每兩年才能輪到探一次家,我娘似乎倒也習慣了,從無怨言。現在,住房條件大大改善了,吃也不愁了,穿也不愁了,花錢也不用算計了,有福她自己不會享,倒生出了毛病!……”

我說:“老了麼!你母親又就你這麼一個兒子,你又到現在還沒結婚。你一離開家,她能不感到寂寞?她還能活幾年啊!她希望你有更多的時間陪陪她,這也屬於老人對兒女的正常心理要求和情感要求嘛……”

他說:“我這麼孝順的兒子,能根本不考慮這一點嗎?你不知道,我曾雇過一個農村小女孩陪她,可她不高興人家陪她嘛!人老糊塗了,那是真沒治!”

我說:“花錢雇的小女孩,能替代一位老母親的親生兒子嗎?……”

他張了一下嘴,不吭聲了,又飲酒,一口氣飲下了大半杯。我說:“子卿,要不你就投點資,開個小飯店,或辦個什麼小工廠,以後既能有固定的經濟收益,又能有更多的時間關照母親,豈不更好?”

他擎起杯,將剩下的半杯酒一飲而盡,杯往桌上重重一放,不以為然地說:“那樣掙錢,太慢了,也太操心了。如今而言,純粹是笨人掙錢的方式……”

聽了他的話,我倒一時語塞了,怔怔地凝視著他,不知再該怎麼勸。

他又要了一杯酒。

“三年。”他飲了一大口之後,嘟噥地說,“三年之後,我聽你的。這三年之內不行。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他顯出憂患重重的樣子。當然不是為了國家和百姓,而是為了自己。我真是有些不明白了——一個已然有了七十多萬的人,何以心理上會產生那麼強烈的、對於貧窮的仿佛兀立麵前似的恐慌?……

我真是對他困惑極了。

我本什麼都不想說、什麼都不想問了,可忍也忍不住,還是低聲又問了一句:“子卿,難道你對錢,真有很大的需求嗎?……”

他說:“是的!我有!……”

我看出他已醉到了七八分的程度。他的話幾乎是恨恨地說出來的。他究竟生誰的氣呢?生他母親的氣?生我的氣?或許他的老母親和我——他兒童和少年時期的好朋友,果有許多對他的不理解處嗎?或許他生他自己的氣?認為在這家小飯館陪我吃著喝著閑聊著的時間內,又有某些能掙大錢的機會,正悄悄地令人遺憾終生地從他身邊溜走?……

我決定什麼也不勸了。我決定什麼也不說了。

“虛偽!”他指點著我,醉眼乜斜地說,“你,你一樣的些個人,我見得多了!你們的話,我聽得也多了。可你們跟我一樣,給你一套帶花園的洋房別墅,你不要?做夢都想要!可誰給你?憑什麼給你?你得買!拿什麼買!拿錢買!錢從哪兒來?要靠自己去掙!錢不像雨點或雪花,能均勻地落在每個行人的身上!錢是這樣一種東西,它自然而然地,有時甚至是源源不斷地往富人的衣袋裏淌,於是窮人到手的每一分錢都將更多地帶有他們的汗水。什麼是窮?和你這樣的人在一起,我是大款,和另外一些人在一起時,我就是窮光蛋!被人恥笑、輕蔑!你們寫的書裏,你們發表的文章,一貫裝模作樣地告訴人們,尤其是裝出誨人不倦、諄諄教導的樣子,告訴孩子們追求金錢仿佛是一種罪過!教他們最虛偽地企圖過一種與金錢無染的生活!今天,在這個地球上,隻有動物才與金錢無染!而所有的人都知道金錢是使人對生活充滿希望的東西!是像玫瑰花一樣美麗的東西!它代表著健康、力量、榮譽、高貴和尊嚴!正如它代表著疾病、軟弱、恥辱、下賤和醜陋對它的需求一樣清楚明白,不容置疑!知道這句話是誰說的嗎?是蕭伯納!你剛才還問我看不看書了!二十年前我從書中讀到了蕭伯納這句話,就刻骨銘心地記住了!……”

我趕緊招來老板娘付賬。這頓飯本是他請我的。不料他醉成這樣,變成了我請他。

付過賬,我往起攙他:“子卿,我們走吧,下午我還有事!”

他一掄胳膊:“聽著!都聽著!老子……不是個沒文化的人!對……社會……時代……老子也有……深刻的思想!這個國家現在最需要的,不是更好的道德,不是教我們怎樣管理好自己靈魂的道德家!不是……他媽的,冠冕堂皇的人權!不是自由、文化,一小撮人津津樂道的什麼他媽的藝術,不是拯救墮落的姐妹們和迷途的兄弟們!也不是上帝的慈悲、憐愛和他媽的什麼友善!它最需要的僅僅是金錢!金錢本身就是生活!就是最實在的實在之物!這個國家最應被消滅的,不是……對領導者們的不敬、褻瀆,不是貪婪,不是政客的……權術!也不是蠱惑人心的宣傳,壟斷、酗酒、瘟疫、賣淫、吸毒和艾滋病現象,更不是從政治舞台上拋下的替罪羔羊!而是貧窮!消滅貧窮!消滅,消滅!……”

我扯起他,架著他就往外走。

老板娘目瞪口呆……

翟子卿仍叫道:“這就是我——一個有七十多萬元的窮光蛋的宣言!一包金幣多麼美!錢櫃多麼美!如果你的錢丟了,你將號啕大哭,發出你心底的悲哀!……”

我招手截住一輛出租汽車,將他送回了家裏。

子卿母親守在床邊,低俯著花白了頭發的頭,端詳並撫摸著兒子的臉。那一時刻,老人家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放射著無比慈愛的光彩。我感到很內疚。

我說:“大娘,真對不起。我勸他別喝那麼多,可他……我真抱歉……”

老人家回頭問我:“喝的啤酒,還是白酒?……”

我說:“啤酒……”

老人家說:“要是喝的白酒就好了……”

我一怔。

老人家又說:“啤酒,他睡一覺就緩過來了。要是白酒,他能醉上三天。他沒酒量。他醉上三天,我就能守著他三天,看著他三天嗬!……”老人家幾乎掉光了牙的嘴一癟縮,老眼中撲簌簌落下淚來,無言地哭了……

那一時刻,我明白了,對於一個普普通通的蒼老了生命的女人,對於一位含辛茹苦了一輩子的母親,她最最需要的不是錢,更不是很多很多的錢,而是一個她看得見摸得著的兒子,尤其是,當她的兒子已經擁有了七十多萬的時候,她是多麼希望,自己也能實實在在地擁有他嗬!……

而子卿卻怎麼竟不懂?……

我離開子卿家時,心裏怪難受的……

第二天上午,子卿往我住的招待所給我掛了一次電話。“曉聲,”他在電話那一端慚愧地說,“昨天我失態了,一定使你見笑了吧?”我說:“沒什麼。誰都有喝醉的時候……”他支支吾吾地又說:“今天晚上,我們有幾個朋友相聚,大家都很希望能和你這位作家見上一麵……”我問:“幾個什麼樣的朋友?……”他支吾了一會兒,含糊地說:“幾個和我一樣的……”我沉默了一會兒,問:“也就是幾個一天賺不到錢都會感到那一天白活了的人嗎?……”他沉默了一會兒,把電話掛了……

我離開哈爾濱之前,給他寫了一封短信,解釋我那一天晚上,要回家陪我母親共進晚餐,所以才不能滿足他對我的要求……這是我為自己製造的一個理由。我回北京後也沒收到他的信。盡管我給他留下了詳細的通信地址和郵編號碼……

今年乍暖還寒時節,我又回哈爾濱。前次聚首的同學戰友,複相邀而宴。席間唯不見子卿。我問有沒有誰通知到了子卿,眾人麵麵相覷。我見他們神色異常,心生疑惑,再三追問,其中一人才委實相告——子卿母親慘死了。子卿瘋了……

我不禁駭悚,良久說不出話。

有人見我那麼一副受到震驚的樣子,忙舉杯正色道:“今天咱們約法三章,第一,誰也不許談錢;第二,誰也不許談子卿;第三,不許談狗……”

於是眾人都舉起杯,紛紛道:“喝酒!喝酒!……”

我被眾人逼勸,一飲而盡,竟不覺是在飲酒,仿佛入口的不過是涼開水。

放下杯,我眈眈地瞪著他們說:“如果不告訴我究竟怎麼回事,我立刻就走。”他們麵麵相覷。我緩緩站了起來……

坐在我身旁的一個人,扯住我說:“告訴你,告訴你!我和你,和子卿,都是一個連的,對返城後的子卿,接觸得比他們多些,了解得也比他們多些,就由我來告訴你吧!……”

他問我:“你知道,錢,對子卿意味著什麼嗎?”

我回答:“他對我說過,金錢本身就是生活。”

他說:“子卿對我也這麼說過。”環視著其他人問:“對你們也這麼說過吧?”別人點頭不止。他接著說:“最近我經常思忖子卿對錢這個東西所持的種種看法。我承認,他的某些話盡管偏激,卻不無道理。可是問題在於,我覺得,錢,已經成了子卿的一種信仰、一種圖騰崇拜。‘拜金主義’這個說法,於咱們的子卿,是再貼切不過了。我們這些人,都是多多少少有過點信仰的人。可是如果我問大家一句,你們還信仰什麼!各位怎麼回答我呢?”

眾人又是一陣麵麵相覷,沒誰回答。

他問我:“你呢?你怎麼回答?”我想了想,低聲回答說:“我信仰的是民主與科學。”

“好,”他說:“不愧是作家。在座的各位中,隻有你還有勇氣回答這個問題。而且回答得很體麵。民主與科學,作為一種信仰,盡管未免顯得太古典了,但畢竟不失為一種不俗的信仰。可是我們的作家,請允許我鬥膽再問一句——你在回答之前,想了將近三分鍾。我們這不是在進行口試啊。如果信仰是一位口語表達能力良好的人需要想三分鍾才能回答的,那麼對這個人而言,他所回答的並非他的信仰。而隻不過是他認為接近正確的答案。信仰是那種根本不需要想就能脫口而出立即回答的東西。它們需要的虔誠,也正體現在這一點上。當然,在必要的時候,還體現在為之奮鬥、為之捐軀。作家,你準備為中國的民主與科學奮鬥終生嗎?你準備在必要的時候為它肝膽塗地、慷慨捐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