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墜青雲(2 / 3)

邵局長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大聲說:“李一泓,我這是局長辦公室,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李一泓愣了愣,也火了,同樣大聲地說:“邵局長,我這怎麼就算教訓您了?你別忘了你的權力是誰給的?!龔自佑的事,我今天還偏管到底了!今天你不定下一個我們談談的時間,我不走!”

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了。

龔自佑也急忙站起,往起拽他,並說:“一泓,你可不興這樣!我不是請你幫倒忙的。你這樣,我那事還有指望解決嗎?”

他卻不能將李一泓拖起來。

邵局長將自己剛才在看的報胡亂一團,朝李一泓和龔自佑扔過去……

“龔自佑,你多能耐啊你!既然你都讓記者搞得滿城風雨了,那幹脆讓報社來解決你的問題吧!”

邵局長雙手往腰裏一叉,一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泰山石敢當的架勢。

李一泓撿起報紙,展開一看,但見一行醒目的大標題映入眼簾——檔案丟失誰之過?退休老工人數年沒領退休金!

龔自佑連連頓足,叫苦不迭:“不是我主動去找的報社,是一名記者不知怎麼知道了我的事,三番五次到我家非采訪我不可……”

李一泓問他:“老哥,你說的都是實情?”

龔自佑發誓道:“一泓哎,我是那種誇大其詞的人嗎?檔案不是我自己弄丟的,這個事實是明擺著的嘛!你想想我當年的處境,哪有機會見著自己的檔案啊!”

李一泓相信龔自佑。

他瞪著邵局長,也不叫局長了,冷著臉說:“他接受記者的采訪怎麼了?退休工人享有領退休金的正當權利,這一點你比我更清楚!限你三天,你如果還沒有願意解決他的問題的誠意,我李一泓將替他寫狀子,替他告你,替他和你打官司!”

龔自佑也沒見過這種場麵啊,心裏顧慮多多,怕得要命,連連央求李一泓:“一泓,求求你別害我,咱走,咱走……”

邵局長氣得臉色發青,指著李一泓,聲色俱厲地說:“李一泓,你要怎麼樣我們勞動局奉陪,現在你給我滾出去!”

李一泓不用龔自佑再拽他,霍地站起,也指著邵局長聲色俱厲地說:“你把你最後那句話,再給我重複一遍!”

聞聲進來了幾個男女,都默默望著邵局長,隻等他一旦下指示,就照辦。

邵局長命令:“把他倆拖出去!”

李一泓雙眼一瞪:“誰敢!”

還真沒人敢上前。

這時,李一泓的手機響了——文化館有人通知他,他正四處請求撥款維修的那一間小危房,塌頂了……

李一泓在眾目睽睽之下,合上手機,複瞪著邵局長。

邵局長卻已在親自給派出所撥電話,要求趕緊派人來,“抓走鬧事分子,維護正常辦公”。

李一泓聽著,看著不知所措的龔自佑,苦笑道:“老哥,你看,咱倆成了鬧事分子了。”

可憐龔自佑老人,急得都快哭了,反反複複隻說一句話:“咱們走吧,咱們走吧……”

李一弘說:“就走,就走。”

他幾步跨到邵局長辦公桌前,拿起邵局長的磁化杯,猝然往地上一摔。

包括邵局長在內,皆目瞪口呆。

李一泓瞪著邵局長又說:“你既然已經說我們是鬧事分子了,那我就得留下點鬧過事的跡證,否則你局長大人不是要擔誹謗的罪名了嗎?”

言罷,執龔自佑手,揚長而去。

李一泓這人,其實一向性格溫良,最能讓人、忍人。認識他的人,沒有不說他脾氣好的。那一天也不知怎麼了,居然就一反常態了。不,簡直是失態啊!

正所謂謙謙君子,偶發一怒為他人……

也許是由於龔自佑那一種忍氣吞聲的樣子吧。

…………

市中心廣場地帶,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的民眾。

兩處臨時搭起的休息棚一紅一黃,紅布休息棚那兒,三名舞獅隊員已裝束停當,卻一個個表情焦急,相互議論:

“李老師怎麼還不來啊?”

“是啊,急死人了!”

“這可是擂台賽啊!鄰市的舞獅隊向咱們下的戰書,李師傅如果不親自來舞獅頭,那咱們結果慘了!”

休息棚外,一個組織者在打手機,另一個組織者問:“怎麼樣?”

打手機的人絕望地說:“他……他把手機關了!”

一輛出租車駛來,停住,李一泓從車上走下來。

“他來了!”二人迎上前去,一左一右,將李一泓陪入休息棚。

李一泓抱拳道:“抱歉,抱歉,讓各位著急了!”

組織者之一說:“快,幫李老師換裝!”

於是有兩個年輕人拿著衣服,將李一泓擁到簡易的屏風後邊。轉眼,穿上了一身功夫裝的李一泓從屏風後閃出。

有人給他讓座,李一泓端端正正地坐下,說:“水……”

立刻有人恭恭敬敬地遞上礦泉水,李一泓飲了一口,含在口中片刻,緩緩咽下……

有人遞上一條濕毛巾,李一泓擦罷臉低聲問:“什麼時候開始?”

“十分鍾。”

“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等眾人退出去了,李一泓雙手橫置膝上,深吸一口氣,緩緩閉上了雙眼——他進入了聚氣狀態……

藍天白雲,瀑布溪流,森林草地,鮮花竹叢,天鵝秀鹿……總而言之,一道道美麗的風景伴著絲竹之樂,在他的想象之中接連浮現……

一個輕微的聲音傳來:“李老師……”

李一泓睜開了雙眼,組織者向他指了指自己腕上的手表。李一泓站起身,抖擻了一下精神,大步邁出了休息棚,兩個年輕人將紅色的獅頭搬到了他跟前。

鼓聲響起,廣場上,雙方紅黃兩色裝束的鼓手,比著勁頭兒地擂鼓。

紅黃兩隻獅子出場了,每隻左右都伴隨著兩隻活潑的小獅子,觀眾的喝彩頓時此起彼伏地響起。

有人交頭接耳地議論:

“文化館的李老師舞的是哪一隻?”

“當然是那隻紅的!”

“唉,五十出頭的人了,不容易啊!”

“還不是為了讓咱們看得開心嘛!他帶出的兩個徒弟,前些日子另棲高枝了,搞得他好鬱悶。要不他今天也不至於非得親自上場啊!”

“看,看,老將出馬,威風不減!”

廣場上,紅黃兩隻獅子正對舞,各自施展技藝,鬥得難解難分。紅獅就地一滾,卻沒能敏捷而起,獅頭滾到了一邊去。黃獅也停止了舞動,摘下了獅頭,雙方舞獅人都圍住了李一泓。

“李老師,怎麼了?”

李一泓坐在地上,沮喪地道:“沒什麼,閃腰了!”又對黃獅隊的人們說,“你們別也停下來呀!接著舞,快接著舞!可不能讓觀眾掃興!……”

一輛平板三輪車駛在街巷裏,組織者孫主任親自蹬車,車上坐著李一泓,一手按著腰部。車在李一泓家小院門前停住,孫主任小心翼翼地扶李一泓下了車。

“別這麼懊喪嘛,親愛的同誌!群眾文藝,目的是為了豐富人民群眾的生活內容。不是奧運,不必把勝負看重了。”

“我不是懊喪。您把腰閃了,我心裏邊內疚。”

“也別內疚。隻不過把腰閃了,又不是壯烈犧牲了……”

孫主任笑了:“那是,那是……”

孫主任拍了拍門,素素打開院門,吃驚地道:“爸爸,爸爸你怎麼了?”

李一泓忍著疼,笑著說:“爸爸剛才在廣場上舞獅子來,不小心把腰閃了一下……”

素素生氣地瞪著孫主任,沒好氣地責備道:“都是為了你們!”

李一泓趕緊製止了素素:“不許這麼沒禮貌!爸爸是文化館的群眾文藝工作者,今天的活動是爸爸分內的事。這位叔叔是一位街道主任,多虧他幫助,活動才會組織得很順利……”

素素不滿地噘著嘴,不依不饒:“那你們就不能雇輛出租車啊!摳門兒!”

孫主任苦笑著說:“不是舍不得那十來元錢,是你爸爸,他這樣坐出租車不行啊!”

“素素,不許再胡說八道!孫主任,你快回現場去吧!現場離不開你!”

“有空兒我再來看您!”

孫主任蹬車離開後,李一泓批評說:“素素,你剛才太沒禮貌啊!都高二了,那可不好。”

素素則埋怨道:“爸,你也是的!等我嫂子懷孕的孩子一落地,你都是當爺爺的人了,還逞什麼強啊!”

素素攙扶李一泓進入小院。小院裏擺滿了東西:幾架老舊的紡車、老舊的獨輪車,口邊沿缺損的缸,搖籃、搖椅之類……

素素抱怨說:“你看你們文化館的人啊,我中午放學,前腳進院,他們後腳緊跟著就來了,接著就往院裏搬進這些古怪的東西,說是你讓他們搬來的!”

李一泓輕歎一口氣道:“是爸爸讓他們搬來的,沒想到他們這麼快。”說罷,點數著那些古怪的東西。

素素也歎了口氣:“咱家又不是你們文化館的倉庫,你倒是讓他們把這些沒人要的破爛搬咱家來幹什麼呢?”

李一泓的表情認真起來:“在尋常人眼裏是破爛,在文物專家眼裏可都夠得上是寶。”

素素一撇嘴:“也就是在您這樣的專家眼裏吧!”

“你剛才說我逞強來是不是?”

“你就逞強嘛!”

李一泓嚴肅地說:“你對你爸的看法是完全錯誤的!十幾年前,有幾位市領導要把文化館給取消了,說老百姓有電視看那就行了唄!電視什麼文化都有了,文化館已經完成了曆史使命。當年的老館長一怒之下跟他們拍了桌子,這才使文化館保留下來了。我現在當了文化館的副館長,能不竭盡全力……”

“又來了,不聽不聽,以後再也別跟我說你們文化館那點破事!”

素素雙手捂耳,一轉身跑進屋了。

“你敢說文化館的事是破事?你給我出來!”

李一泓猛地往起一站,竟沒能站起來,腰疼得他倒吸冷氣,人和小凳一塊兒倒下去了……

他住了一天醫院。

出院那天,李一泓剛邁進自家小院,就聽到屋裏傳出一陣嘩啦嘩啦的金屬之聲。

“素素,你幹什麼呢?”

素素沒出來,龔自佑倒從他家屋裏出來了,手拿一個鏽跡斑斑的銅算盤,像小孩玩撥浪鼓似的舉著搖晃。

“哎呀我的老哥,別搖別搖,千萬別給我搖散了!”

李一泓搶前幾步,奪下算盤,又喊:“素素!”

素素這才現身,詫異地說:“爸,你怎麼自己回來了呀?龔大爺正要陪我去接你呢!”

說罷,她咬了一口拿在手中的黃瓜。

李一泓將算盤交給素素,吩咐說:“拿屋去,要放在碰不著的地方。”

素素接過算盤進屋後,李一泓瞪著龔自佑極為不滿地又說:“老哥,你又不是小孩子,玩什麼不好,非玩我那寶貝。”

龔自佑那天情緒特好,仿佛中了彩票大獎,一副喜不自勝的樣子。他以手指憑空撥弄了幾下,搖搖頭感歎地說:“自打我在廢品收購站當過幾年會計,對算盤這東西還是很有感情的。剛才我用那算盤替你算了一下,你猜你這屋裏院裏的破爛加在一起,我給你估算的是多少錢?”

李一泓不愛聽,皺眉道:“我那都不是破爛,其中有不少寶貝。”

龔自佑笑道:“姑且不論是破爛還是寶貝,你先猜猜嘛。”

李一泓搖搖頭:“猜不到。你給我估算的是多少錢?”

龔自佑伸出了三個指頭……

“三千?”

龔自佑一板臉說:“你倒獅子張大口,敢往多了說。以我專業的眼看嘛,也就值二百來元。屋裏那些銅釘鐵釘的東西,還能賣幾個錢。院裏這些,廢品站都不收。”說著,朝一架舊紡車踢一腳,“現如今誰還紡線?廢品站收這麼個破玩意兒幹嗎?”

李一泓一跺腳,生氣地說:“不許踢,再踢別說我跟你急!你剛才那些話,出了我這院門,也不許對別人說!讓你的嘴一宣傳,不是破爛也成破爛了!”

這時素素探出頭大聲問:“爸,你倒是進不進屋啊?我龔大爺還有喜事向你報告呢!”

二人進屋後,李一泓催促道:“快說,我有什麼喜事,自己還不知道,倒被你老哥先知道了?”

龔自佑卻說:“不是你的喜事,是我的喜事。”

李一泓大睜雙眼:“你……你找老伴了?”

龔自佑也皺起眉來:“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正在自己小屋裏寫作業的素素聽了,也不出屋,大聲就說:“爸,龔大爺的檔案問題解決了,下個月他就可以領退休金了,以前欠的還答應給他補上。”

“會是這樣?”

李一泓根本不相信。

龔自佑肯定地點頭:“正是這樣。”

“快說快說,怎麼一來,就會是這樣了?”

龔自佑卻反問:“你先告訴我,醫院把你那腰徹底治好了沒有?”

李一泓說,沒有,一起一坐的,還是有點疼。不過自己操心文化館的工作,也沒忘他龔老哥的事,所以開了幾貼膏藥就急著出院了。龔自佑則讓李一泓躺到屋裏去,說是要從今天開始,每天都來給李一泓推拿推拿,也算是一種報答的方式。

李一泓迫不及待地說:“我不用你報答啊!你快說你那事,結果怎麼就急轉直下了?”

龔自佑固執地說:“你不讓我報答報答你,那我就不告訴你,讓你幹著急。”

李一泓問他會推拿嗎?他說不但會,還消除過不少人腰腿肩背傷痛的痛苦。

李一泓拗他不過,半信半疑也是半推半就地進了自己睡覺的屋,乖乖伏在床上,任憑龔自佑在他身上施展能事。

龔自佑一邊在行地推拿一邊說:“想當年我也沒白坐幾年牢,在監獄裏學會了這麼一手。”

李一泓一聽,又不幹了,說:“得了得了,我還是信不過你。別被你三弄兩弄,反而加重了。”

龔自佑則按牢他,不許他亂動。李一泓任他推拿了一會兒,覺得還受用,也便漸漸老實了。

龔自佑問:“怎麼樣?”

李一泓說:“還行。”

龔自佑說:“還行算是什麼意思?舒服就幹脆說舒服,不舒服就幹脆說不舒服。”

李一泓說:“舒服。”

龔自佑這才告訴李一泓關於他檔案的事,是勞動局主動讓街道通知他。他一去,所有見到他的人都對他客客氣氣的。勞動局的人說,丟失的檔案肯定沒法找到了,但勞動局可以給他開一份證明,幫他恢複國營退休工人的身份。說接待他的人,還請他一定要給李一泓帶到話,邵局長因為那一天鬧的那場不愉快,真心誠意地向他也向李一泓作檢討……

“老哥,你越說我越糊塗。你說了半天,也沒說明白怎麼會這樣!”李一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更加迫不及待。

龔自佑也急了:“你怎麼還不明白?要不是你當上了政協委員,我的事能這樣嗎?”

李一泓這才想起齊館長告訴他,老館長鄭訊推薦他當政協委員的事。

他囁嚅地說:“這話你也別到處亂說,八字還沒一撇呢。”

龔自佑說:“八字還沒一撇,情況就不同了。有了那一撇以後,你想替老百姓幫點忙時,不是更有資格了?”

李一泓說:“我還沒決定當不當。我怕開會。”

龔自佑趕緊說:“要當要當!千萬別猶豫。你當了,我們老百姓沾光!”

李一泓說:“我就不是老百姓了?”

龔自佑說:“我說錯了,是咱們老百姓。一泓啊,咱們老百姓和老百姓說幾句悄悄話。若真能當上,幹嗎不當啊?看來政協委員並不像有些人說的,僅僅是花瓶,是擺設。經由我這一件事,我信政協的作用了。對於咱們老百姓,代言人不是越多越好嗎?”

李一泓沉默半晌才說:“你的事,明明你有理。各個廠、勞動局都沒有什麼理。如果老百姓誰攤上了這類事,都非得政協委員、人大代表出麵給爭理,我看這個社會也不太對勁兒。”

龔自佑說:“急不得,慢慢來。咱老百姓的話,急中有錯嘛!你那天把我驚著了,從沒見你發過那麼大火。以後真是政協委員了,那麼參政議政,那麼代言,水平可就低了點,是不?”

李一泓說:“是啊!我也挺後悔的。你如果再去勞動局,也別忘了替我向邵局長說幾句檢討的話。這跟是不是政協委員沒關係,人還是以有修養為好。”

龔自佑說:“你這話我愛聽,那一定。一泓啊,咱倆是老街坊了,還有些話,我也要勸勸你。你亮給我你的真想法——你認為自己退休前,還有什麼晉升的機會嗎?”

李一泓笑出了聲:“瞧你老哥問的,我又不傻,又不癡,怎麼會做那種夢呢?”

龔自佑停止了推拿:“那我就不理解了。再混幾年該退休了,還折騰自己幹什麼呢?那班,每天可以晚去一點了,可以早走一點了,估計不會有人嚴格要求你了是吧?隔三個月五個月的,去醫院開張病假單,休上幾天,在家裏閑在閑在,那多麼好。醫院裏不少醫生護士,都是跟你學過太極拳的,開張病假條還是難事嗎?再說了,人到了你這種年齡,哪兒還不檢查出點毛病來啊!即使在班上,什麼工作,你也有資格動動嘴,指使年輕人去幹就得了嘛!你看你,整天就騎輛破自行車,東跑西顛的,今天這裏當評委,明天那裏當指導,後天又當什麼教練!連飯也顧不上吃,不但把家裏院裏搞得像廢品回收站,還把腰閃了!老百姓……”

李一泓糾正道:“群眾。”

“一回事!總而言之,別人倒是高興了,可你又是何苦來的呢!誰也不是天生為別人活著的!你整天地瞎忙,很有成就感?”

屋裏傳出素素不平的聲音:“我爸爸那也不是瞎忙,那是他的職責!”

龔自佑嚴厲地說:“大人說話,小孩子別插言!”瞪著李一泓又問,“你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