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墜青雲(3 / 3)

李一泓說:“我是覺得整天忙得很有成就感。”

“嘿!算我白勸,算我多餘,我這是何苦呢!”龔自佑嗓門大了,“該告知的事,我已經告知了。該表示一下感謝,我已經表示了。我走了!”

等李一泓從床上起來,穿上上衣,龔自佑已不在屋裏了。

他喊:“老家夥,你給我回來!撇下幾句不三不四的話就走,你這算幹什麼?”

龔自佑在院裏也大聲嚷嚷:“你給我聽著,別以為我心裏隻有對你的感謝,還有意見呢!我對你意見大了!我平靜的生活遭到了極大的破壞,你李一泓就是直接幹係人!隻不過礙於情麵,我不上法院告你。如果告你,你罪責難逃!”

等李一泓走出屋子,小院裏早已不見龔自佑的蹤影。

屋裏傳出素素的聲音:“爸,我給你煮了一碗麵!”

李一泓撐著腰往屋裏走,一邊自言自語:“我什麼時候破壞了別人平靜的生活呢?”

他們的房間布局是並排三間——一邊是素素的房間,一邊稍大一點的是李一泓的房間,中間是客廳。在客廳的一角,是開放式的廚房。一張舊的方的桌子既是餐桌,又是待客喝茶的桌子。

李一泓一腳門裏,一腳門外,但見屋裏的地上也擺滿了東西:有的裝在大小盒子裏,有的擺在報紙上,有的直接放在地上,無非是洗衣板、棒槌、鞋拐、鞋楦子、漆食盒、糕點模子、紡線錘子之類的……

李一泓小心翼翼地躲著滿地東西,走到桌前坐下,端起碗來狼吞虎咽……

“爸,我給你打進一個雞蛋,好吃嗎?”素素站在一旁問道。

“我小女兒給我煮的麵,當然好吃了!”李一泓咽下一口麵,又問,“我回來前,你龔大爺對你說什麼沒有?”

“沒有哇。他一來,就盯上那把銅算盤,哪兒還顧得上跟我說話呀!”

“我怎麼想,也不可能破壞到他平靜的生活呀!”

素素從後摟住了他的脖子:“你就快吃麵吧!他的話你還當真啊!”其實,素素挺希望爸爸能把龔老爺子勸他的話聽進心裏邊去,有時候她也想那麼勸勸爸爸,可是不敢。

下午,李一泓忍著腰疼,和素素一塊兒把院子裏那些物件都放進了兩間空房子裏。

忙完了,李一泓穿背心短褲躺在床上,手搖蒲扇:“素素……”

“哎!”

“過來一下。”

“就來。”

素素走進他的房間,蹦上床,問:“爸,有何吩咐?”

李一泓反問:“幫爸爸幹那麼多活,累了吧?”

素素調皮地一笑:“累也幸福。”

李一泓也笑了:“你這張小嘴呀,能把大人哄死。”

素素說:“有一位叫劉心武的作家教導我們快把好話說出口!良言令人三月暖,惡語使人六月寒。人人快把好話說出口,有利於構建和諧社會……”

李一泓不同意女兒的話:“得了得了,和諧社會那也不能光靠人人耍嘴皮子。”

素素一背身:“說我耍嘴皮了,我不理你了!”

“你看,這就是你不對了吧?聽到一句不同意見的話就生氣,這社會怎麼和諧呀?”

“你有保留你不同意見的權利,但是你沒有仗著自己是爸爸,動不動就諷刺別人的特權!”

“好好好,我收回我那句話,來,幫爸爸把這貼膏藥換上。”

素素替李一泓換罷膏藥,問:“爸,你是政協委員了吧?”

“你怎麼知道?”李一泓很奇怪。

“還用得著對我保密呀?我中午放學時碰到楊校長了,她讓我給你捎個話,向你表示祝賀!”

“她消息可真快。”

“她是政協常委嘛!興許你適合不適合當,她的意見還特別重要呢!”

“想當然!在政協,常委們都是平等的。”

“但統戰部長是她的學生啊!再說,不少人都知道,你和我們楊校長關係不一般。”

“我們關係怎麼不一般了?你一個小孩子怎麼知道那麼多不該知道的事?”李一泓敏感地坐了起來。

“爸,你緊張個什麼勁兒啊!”

“我沒緊張,說!”

“你緊張了!統戰部長是我們楊校長的學生,那也不是什麼秘密嘛!有一年我們開校慶,統戰部長還出席講話了呢!”

“別說統戰部長了,說我和你們楊校長!我們關係怎麼就不一般了?”

“反正……反正你們……不一般就是不一般,當我是傻子呀?我們同學都認為,楊校長她不但喜歡我,還偏向我。認為她偏向我的原因,就是和你的關係不一般。”

“她偏向過你嗎?”李一泓詫異地問。

“也不能說一點不偏向。但我也是一名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呀。爸,坦白坦白,你和我們楊校長關係怎麼不一般了?”

“素素,你給我認真聽著——學生,那就要以學為主,不許往頭腦裏裝些和學習不相幹的事。你一個高中生,懂那麼多雜七雜八的事幹什麼?”李一泓皺眉,表情嚴肅得像廟裏的關公。

“那不能說是雜七雜八的事,那是人際現象,高中也要突出人際……”

“胡說八道!我和你們楊校長的關係,那是很普通的關係!我怎麼不知道我要當政協委員了?尤其這一件事,你不許跟任何人多說一個字。如果有人問你,你就這麼回答——爸爸自己從沒對我說過。記住沒有?”

“記住了。”素素怯怯地答道,她快哭了。

李一泓又躺下,從枕下摸出一份報紙遞給素素:“爸的眼鏡忘在單位了,給爸讀讀第四版。”

“先讀哪篇?”

“當然先讀采訪你們楊校長那一篇,采訪我的有什麼值得讀的!”

素素抹了一下眼淚,開始讀報:“狠抓教學質量,打造名校名牌——采訪我市重點中學楊亦柳校長。本月某日,我有幸采訪到了市重點中學的楊亦柳校長。她剛剛開完市政協常委會。楊校長興奮地說,市重點中學高中部今年又有多名學生考上了全國重點大學,又有多名學生在全省乃至全國的各項學習比賽活動中出類拔萃,名列前茅。她強調,市重點中學,提高了本市在全省各市中的知名度,已經成為本市耀眼的亮點。所以,市重點中學在本省各中學的重點地位,不能稍有動搖,隻能繼續確保……”

“讀完了。再讀采訪您那一篇嗎?”素素讀得口幹舌燥。

側身而睡的李一泓沒有反應,素素放下報,伏下身子一看——爸爸早睡著了。

素素將被單蓋在爸爸身上,悄悄溜下了床,回到自己的房間,歎了口氣。這些天她老在想:爸爸不但對自己有太多的要求,對她的要求也很嚴。他雖然根本沒有什麼地位可言,可是骨子裏卻自標清流,企圖做人做到這麼一種程度——不給別人留有任何非議自己的理由。人這麼活著,豈不是太累了嗎?

第二天,李一泓來到了文化館。齊館長問:“老李,聽說你昨天把腰閃了,怎麼不在家躺著?”

李一泓說:“一想到這種情況,我躺得住嗎?”

“是啊,我理解。昨天文化局那邊怎麼答複你?”

“還是一個字:搪。”

“你怎麼來的?”

“慢慢走來的。這怎麼回事?”

“有人在夜裏把磚瓦都偷走了,還能用的一些木料木板也偷走了。怨我,應該派個人值班的。”

“別後悔了。已經發生了的事後悔也沒用。”

文化局的大王推著李一泓的自行車走過來,老遠就喊:“李副館長,你的自行車,我給你送來了啊!我們科長說,你借他那二十元錢,也讓我帶回去……”

“我要當麵還他。”

“行,行,反正我把話捎到了……”大王急欲脫身,轉身便走……

齊館長把他喊住了:“你站住。”

大王站住了,自辯道:“其實,我……我心裏對你們的困難也……”

“別衝他發火,他說了不算。”李一泓朝大王揮揮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一旁的小劉提醒道:“館長,咱們該走了。”

齊館長說:“今天上午,政協要為咱們老館長開追悼會。按照他的遺願是不開的,可許多群眾感激他、懷念他,有強烈的要求。經和家屬協商,家屬也同意了。是咱們的老館長,咱們的同誌當然要去追悼他。你腰閃了,情況特殊,就別去了……”

李一泓聽了直擺手:“我去。我也想去。”

參加追悼會的人很多,有許多是百姓,包括老人和學生。齊館長、李一泓等人走進靈堂,默默地向遺像三鞠躬。李一泓鞠一下躬,皺一下眉……

輕微的哀樂中,悼詞播放如下:“鄭訊同誌,在兩屆政協委員任期中,一貫密切聯係群眾,深入了解廣大人民群眾的實際困難和各種疾苦,不為名,不為利,積極獻策,熱忱代言,為群眾辦成了許多實事、好事……”

李一泓等人從遺像前退開時,其後進行追悼的是幾名少先隊員,他們獻花,敬隊禮,接著做動作整齊的手語,李一泓忍不住站在一旁看。

齊館長小聲地說:“我們市的聾啞小學,是在老館長不懈的努力下才創辦起來的,解決了二百多名聾啞孩子的上學問題……”

走出來時,他們碰見一些拄著手杖、相互攙扶著踏上台階的老人。齊館長望著他們的背影說:“不用問,準是市化工廠退休的老工人們。”

“化工廠不是由於環境汙染嚴重關閉了嗎?”李一泓沉聲問。

“但畢竟是國企,對工人應該有合理安頓,否則不公平啊!老館長一位市一級的政協委員,不但把情況反映到省裏,還把情況一直反映到中央有關部委,當時不少官員認為他……”

“認為他怎麼樣?”李一泓追問道。

“不說那些了吧。走吧,一塊兒回館裏去,我還有重要的話問你呢。”

回到文化館,兩個人都進了齊館長的辦公室,隔著桌子,對麵而坐。

“老李,現在你給我一個鄭重的回答——你到底願不願意當一位市一級的政協委員。今天我也必須替你給有關方麵一個明確的回答。”齊館長又提起了昨天未完的話題。

李一泓低頭沉思。齊館長掏出煙,遞給他一支。

齊館長注視著李一泓說:“你不會是內心裏輕視一位市政協委員的角色吧?”

李一泓搖頭不語。

“諒你也不會。實話告訴你,每次換屆,挖空心思,千方百計想要當上市政協委員的人多著呢。我也想當啊,可老館長臨終前向政協推薦的是你,不是我。我想也白想。所以政協很重視這件事,準備增補你。”

“好,我現在就給你一個鄭重的回答——我當。”

“這還像句明白話。你放心,雖然我自己想當當不上,可我這位正館長絕不嫉妒你,以後我會盡力支持你當好政協委員的。咱們文化館能繼續有一位市政協委員,對咱們文化館有好處。”

“現在你也鄭重地回答我——當年,有些官員認為老館長他怎麼樣?”

“非聽我說不可?”

“非聽你說不可。”

“當年,有些省裏的官員,認為老館長是在為難他們,越過他們向更上一級反映情況是告他們的狀,甚至認為他是在慫恿群眾向政府部門施壓。”

李一泓大口大口地吸煙,陷入沉思。

“你想知道的,我也如實告訴你了。現在,你說不願當了還來得及。”

“我還是那句話——當定了。不過我有個請求。”

“什麼請求?”

“我希望有一套完整的、老館長當三屆政協委員以來的提案材料。”

“這不難,我給你準備齊——小劉!”

小劉應聲而至,齊館長問:“你能開始記錄不?”

“能。”小劉將小錄音機和記錄本放在桌上。

“你就坐我這兒,就在我辦公室裏開始,我這兒不受幹擾。”說著,齊館長起身把座讓給小劉坐下。

李一泓不解地問:“怎麼像審問我?”

齊館長笑了:“政協要一份你的材料,比簡曆詳細點的,好替你建檔,對誰都如此。你說,小劉替你記錄、整理。沒煙了吧?煙也給你留下。”說罷,放下煙向外便走,邊走邊自言自語,“如今,像我這麼沒有嫉妒心的人,不多了啊!”

門關上以後,小劉問:“可以開始了嗎?”

李一泓搖頭:“我得緩緩神兒。”

小劉笑了:“你就當是和我閑聊。”

李一泓說:“那,開始吧。”

他又吸著一支煙,集中精力,慢條斯理地說:“本人,李一泓,五十三歲,漢族,農家子弟。有幸讀到高中。畢業後,響應黨的號召,又回鄉成為農民。曾經是團員,也曾申請入黨。‘文革’前,黨認為我還有差距;‘文革’中,我認為黨走的是彎路;‘文革’後,家庭生活不穩定,妻子體弱多病,要求入黨的心情就不那麼迫切了。現在,五十多歲了,就想爭取做一個對人民群眾有益的人,沒入上也就沒入上吧……”

“同事們都認為,你是一個被黨誤關在門外的好人。”小劉停下筆道。

“這可是你說的,不是我說的,千萬別寫上。”

小劉笑著說:“放心,當然不會寫上。”

…………

素素走進家院,聽到屋裏傳出爸爸和齊館長的說話聲,不由得在屋門前站住了。

“老齊,你……你醉了,不許再……再喝……喝了。”

“我這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老李,你……聽我把話……說完啊!你,不讓我喝……喝酒,又,不讓我……把話說完……那、那我心裏,還是……不、不痛快……”

“我……我……洗耳……恭聽……”

“雖然我……比你……小兩歲,但……我……是正的,你……是副的,老館長偏偏……舉薦你……我心裏……有……想法!嘴上說……沒有,這心裏……有!就,窩在這兒!你……摸摸!摸著……沒有?……”

“摸……摸著了!真……有!……”

素素生氣地一下子把門推開,邁進屋去。李一泓看見素素,立刻把手從齊館長胸口那兒縮回去了。

“我……女兒回……來了,結束!結……束……”李一泓舌頭雖然很大,卻沒完全喝糊塗。

素素將書包往椅子上一扔,雙手叉腰,抗議道:“齊叔叔,我對你有意見!好久不來了,來一次,就在我家喝醉了,還把我爸也灌醉了,你們成什麼樣子!不就是一個市級的政協委員嗎?你要是心裏太不平衡,我命令我爸讓給你當好啦!”

“可……可以!可……以……”李一泓表現得很樂意。

齊館長打了個響嗝,一揮手:“那怎麼行!還是你爸當……群眾更……擁護!老李,跟你把話……說開了……我心裏……痛快……多了!你再……摸……什麼都……沒了……”

李一泓一隻手擺個不停:“不……用,再摸……我相信已經……沒……沒了。”

齊館長站了起來:“素素,扶……扶叔叔……出門……”

素素一扭身,扯起書包,奔入自己屋裏去了。

“我……我……扶你……”李一泓站起來,二人相互攙扶,搖搖晃晃剛走到院子裏,齊館長一彎腰“哇”地吐了。

天黑了,素素手握一條塑料管子在衝澆院子中央的盆花。關了水龍頭,素素蹲下,湊近一盆盆花吸鼻子:“花呀花呀,要是有心謝我呢,就開得更美麗吧,啊?”

李一泓走到了院子裏,羞愧地說:“女兒,爸爸以後再也不喝酒了。”

素素直起腰,表情很認真:“能做到嗎?”

李一泓一摸後腦勺:“試試吧。”

素素皺了皺鼻子:“自己沒有把握做到的事,就不要那麼去說。都是政協委員了,以後說話更要注意點。否則你非把你已有的好名聲斷送了不可!”

李一泓趕緊表態:“我女兒批評得對,我接受,我接受。可是,你也要理解大人們之間的關係。本來應該你齊叔叔當的……”

素素打斷他的話:“又是大人們之間的關係!我們孩子身上的一些毛病,都是讓你們那種諱莫如深的大人們之間的關係給影響壞了的!”

“我們素素有思想了!”李一泓立刻刮目相看。

“我都高二了,一年以後就該考大學了,還能連點思想都沒有啊!”

“我沒想到你齊叔叔會喝醉,而且那麼會吐,全吐在咱們這些花上!”

“別光說別人,你也醉了,也吐在花上了!”

“壞事有時候可以變成好事,就當給花上了一次肥吧。這是辯證的思想方法。”

“這是巧言狡辯!”

李一泓在一隻小凳上坐下了,又說:“你也要理解我們大人,在許多單位,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常是第一把手當仁不讓。你齊叔叔嘴上盡說沒意見的話,但心裏邊畢竟有想不通的地方。他心裏邊想不通不去對別人發牢騷,直接找我來發牢騷,這是坦誠的表現。對待坦誠之人,也當以坦誠待之。”

“那就得一塊兒醉是吧?再說,憲法上明確規定好事都得先盡著第一把手嗎?”

“這是政治。不跟你小孩談政治了。去,把口琴找來,爸爸要露一手!”

素素拿著口琴走出來,李一泓到水龍頭那兒洗了手,重新坐在小凳上。素素搬了另一隻小凳,坐在爸爸對麵……

李一泓一邊擦口琴一邊自言自語:“這把口琴還是你姐姐參加工作後,用第一個月工資給我買的。素素,爸爸算不算一個多才多藝的人啊?”

素素注視著爸爸,由衷地說:“算。”

“現在的年輕人,會吹口琴的不多啦!”

李一泓歎口氣,吹起了《十五的月亮》……

雖然不是八月十五,月亮卻很圓。月光如水,灑滿小院,此情此景,特別溫馨、美好……

本文節選自長篇小說《政協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