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張小軟對那一杯先後被喬諳和田思源喝過的牛油果酒目不轉睛。
喬諳管得住自己的一雙笑眼,卻管不住心頭的不安。先不說請他牽線搭橋,或者萬目影視公司投不投拍什麼電影,光是趙眾樓會提起1999年那一場地震,就令他措手不及。他本以為,這件事要提,也該是他先提起。
隻剩下田思源了,打破了沉默:“學長這一走,就跟逃單似的,哈哈哈。”
冷笑話,無人捧場。
“下午沒課嗎?”張小軟沒抬眼,也不知道是問誰。
喬諳沉住氣:“有幸陪學姐吃飯吃盡興,課,不上也罷。”
“你?”張小軟正視田思源。
“她得上!”喬諳搶先一步,還假惺惺地拿手機看了時間,“快快快,別遲到了,全勤分對你一個學渣有多麼寶貴。”
田思源幾乎是被喬諳推走的。
在竹簾被掀開的那一刹那,張小軟又一次對上了喬忘年的目光。這個時間了,忘年餐廳的二樓除了這一處包廂,再沒有客人。喬忘年靠在露台的圍欄旁,指間夾著一根煙,一截煙灰長到了搖搖欲墜。
而喬諳“送”田思源不過兩分鍾,再回來時,麵對的卻是張小軟將滿滿一杯牛油果酒潑在了喬忘年的身上。
原來,當侍應生端來新一杯的牛油果酒時,喬忘年掐了煙,接下了托盤,走進了僅有張小軟一人在的包廂。“張小軟,這名字我倒是常聽人提起的,卻一直沒仔細看過你的臉。”喬忘年放下杯子,倒提著托盤,沒有離開的意思。在他印象中,張小軟總是穿一件帽衫,大半張臉藏在帽子下。
張小軟往椅背上一靠:“怎麼著?還想多仔細看?要不要幫你找個放大鏡?”
“你的母親……也該是個美人吧?”喬忘年當真是目不轉睛。
張小軟的頭嗡的一聲。
在她十五歲那年,程一專向她和盤托出,說她的母親程雨霖並非死於一場交通事故,而是在身患精神疾病後……跳樓身亡,此後,她的父親一走了之,不知所蹤。
當時,程一專以為,她遺傳了母親的精神疾病。這也是為什麼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她也怕所謂的異能,甚至是趙眾樓的存在都隻是她的妄想。但隨著喬諳、溫知儀、魏時均、蓬萊界和捕星司等等的浮出水麵,她才算認了:假如那都隻是她的妄想,她也沒救了。
據程一專說,程雨霖是在生下她還不滿三個月時,便從十二樓縱身一躍。
張小軟想過,會不會是她的出生從某種意義上逼瘋了程雨霖?至少,她也是壓垮了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張小軟也想過,那拋棄了她的父親,又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
可惜,因為程雨霖戀愛、結婚後,便沒再和程一專生活在一起,連程一專都對那男人知之甚少。
照片是有的。張小軟爛熟於心,父母二人都是平常的上班族,從合影中能看出恩愛。反倒是相貌,她看不出她是更像媽媽,還是更像爸爸。程一專總說,她是結合了父母二人的優點。
“誰允許你提她的?”說著,張小軟將滿滿一杯牛油果酒潑向了喬忘年。
總之,她今天是和這一道佳釀無緣了!
喬諳趕上了這一幕,連忙抽了幾張紙巾為喬忘年擦了擦:“這是誰手滑了啊?”
張小軟敢作敢當:“這一頓飯吃下來,我最愛這一道新派豆腐。鬧了半天,是因為喬老板自己吃得一手好豆腐,這也算學以致用。”
喬諳臉色一暗,卻被喬忘年攔住:“怪我,胡說八道了。”
一小時後。
下午三點,喬諳和張小軟坐在還沒到營業時間的“爆肝”裏。
適才,在忘年餐廳,張小軟多一分鍾也坐不住,抓上羽絨服就走。喬諳本沒打算追上去,卻被喬忘年推搡了一把。等喬諳慢吞吞地下到一樓,張小軟連羽絨服都還沒穿上,整個人毛毛躁躁,像熱鍋上的螞蟻,左胳膊怎麼也伸不進袖管。
他從她身後幫了她一把。
“我們談談。”這是張小軟說的。
地方也是張小軟挑的,她說就去“爆肝”吧。喬諳說那裏晚上八點才開門。張小軟反問他,那裏不開門你就進不去嗎?
打車的時候又是等了好一會兒,張小軟敞著羽絨服的拉鏈,用雙手攏著兩襟。喬諳問拉鏈壞了?張小軟說這麼長的羽絨服拉頭太靠下,開合都不方便。
喬諳有幾秒鍾沒說話,接著,一彎腰,歘地一聲,給張小軟把拉鏈拉了上。
明媚的下午三點,最初隻是個倉庫的“爆肝”采光並不好,外場的燈開了沒幾盞,對於悶悶不快的喬諳和心亂如麻的張小軟來說,都求之不得。
這是張小軟第一次來這裏,四壁掛滿了Shadow十年來的海報,按時間排序,走一圈下來,就是一次快進般的回顧。
在那其中,張小軟找到了她在四年前遺失的海報。
四年前那個雪夜,她收到一個微博ID叫做“魏時均的小粉紅”的朋友寄來的包裹,還來不及拆,便遺失了。直到前不久,她才知道是喬諳撿走了它。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喬諳把它掛在了“爆肝”。
那上麵除了有Shadow的親筆簽名,還揭露了她當年的微博ID——月光美人。
當年,Shadow在某市舉行粉絲見麵會,她有請“魏時均的小粉紅”代簽,不等“魏時均的小粉紅”將海報寄給她,她便和急性妄想性障礙掛了鉤。從此,二人也就失去了聯絡。直到四年前,“魏時均的小粉紅”大概才輾轉找到她。
張小軟將裱了框的海報摘下來,抱在懷裏,坐回到喬諳對麵:“你既然叫得出她的微博ID,就代表你查過她。”
“查過。”喬諳開了整瓶的野格,卻隻拿了一隻酒杯。
“跟我說說。”
“如果她還活著,今年二十五歲了。”
張小軟一怔:“什麼叫……如果她還活著?”
喬諳自斟自飲了一杯:“她患有一種罕見病,肺動脈高壓,在給你寄了包裹的第二個月死於右心衰竭。”
張小軟將海報抱得更緊了些:“我還沒見過她。”
“那隻當我替你見過了吧,很平凡的一個女孩子,好在,有愛她的爸媽,還有一個送她到最後的男朋友。”
張小軟沉默了好一會兒,再開口就是一聲冷笑:“嗬,說什麼紅顏薄命,結果連‘很平凡’的也不放過。”
可要知道,平凡,那是她最大的願望。
早就不追星了,但Shadow和魏時均的一舉一動,總能勾起她對曾經那一段平凡歲月的追憶。
喬諳在三杯野格下肚後重整旗鼓,笑盈盈道:“學姐別忘了,還有一句話,叫禍害活千年。”
張小軟沒看到第二隻酒杯,便抄上酒瓶抿了一口。她之前沒喝過這玩意兒,這一嚐,隻覺得那一絲絲甜有點兒像急支糖漿的味道。不好,可也不算壞。
她用五指將長發從頭頂向後一攏:“姓喬的,爆肝是你們捕星司的地盤,沒錯吧?蓬萊界這些天接二連三有人失蹤,全要追溯到這裏,也沒錯吧?我今天坐在這裏,算深入虎穴,沒錯吧?”
喬諳一偏頭,這話……確實都沒錯。
在星月穀那一場爆炸後,捕星司確實抓到了幾個蓬萊界的小嘍羅。但不到情非得已,申家贇不要人命。這次也不例外,除了直接責任人,捕星司隻傷了另外一個的五指,和另外一個的聲線。
隻可惜,暫時沾不到趙眾樓的邊,就更甭提趙眾樓身後的人了。
結果,張小軟送上門來。
喬諳以靜製動,伸手去拿張小軟攥在手裏的酒瓶,卻被她躲開。
她卻繼續道:“就在前不久,在似岸城,在那輛工程車的車底,你還說你喜歡我,也沒錯吧?”
喬諳抄上自己的酒杯,喝掉了杯底殘留的一滴。
這女人……到底想幹什麼?
張小軟沒賣關子:“這才過去幾天啊?姓喬的,你當著我的麵,和那個幹巴瘦的田思源共用一隻杯子,這叫間接接吻你知不知道?”
在喬諳的根深蒂固中,張小軟的美豔一直是冷冰冰的,沒什麼大的波動,下巴總是微仰著,眨眼的速度總是慢上半拍。但此時,她微偏著頭,語速有些快,眉心挑得一高一低,那或許可以被稱之為“不爽”的心火帶著熱辣辣的刺激。果然,她被野格酒的那一絲絲甜蒙蔽了。
她進入過無數部電影,卻不知道《宿醉》中的主人公們喝的就是野格酒。
“學姐這是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啊。”喬諳走去吧台後,拿了一袋焦糖爆米花回來,“別忘了,學姐和學長還在直接接吻。”
“你吃醋?”
“先吃醋的是學姐。”
隔著一張七十公分寬的桌子,張小軟和喬諳大眼瞪小眼了三秒鍾,接著,張小軟一伸手,用力揉了揉喬諳蓬鬆的短發:“哎喲,連人都有奶就是娘,又何況是一條拉布拉多,誰對你好,你就跟誰去了吧?”
喬諳的劉海兒被揉得遮住眼睛,再看張小軟,她便虛虛實實。
他隔著她橙色毛衣的袖口握住她的手腕:“你還真當我是狗了?”
她的醉意越來越明顯,上半身趨向他:“你就是!”
抽回手腕,張小軟便去撕那一袋焦糖爆米花。她用力太猛,那袋子又太脆,刺啦一聲,袋子裂了個大口,甜膩的爆米花四散在桌子上。張小軟麵不改色,一顆顆撿起來,放進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