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人頭密集的自習室,二氧化碳超標,一邊是張小軟看不出溫度的目光,另一邊是窗外的豔陽,喬諳將一雙手收到桌子下:“你知道,那不是我的本意。”
“說一句對不起有那麼難嗎?”
“對不起。”
張小軟眼底遍布血絲,向喬諳一伸手:“跟我來。”
喬諳的目光落在張小軟的手上。她的手本就不大,這些天又瘦了些,近乎於幹枯。他沒伸手,也沒說話,起身便走。
張小軟跟著起身,小跑兩步追上去,從後方捉住了喬諳的手,或許是她的手太涼,覺得他掌心滾燙。四周多少雙眼睛離開了乏味的書本,隨之,口中紛紛發出驚歎。喬諳搞不清狀況,卻下意識地握緊了掌心中那一抹沁涼。
“你應該知道了吧?我和趙眾樓分手了。”
“聽說了。”
張小軟點點頭:“這些天……我挺想你的。”
張小軟說這話的時候,二人剛好走出了位於圖書館四樓的自習室。喬諳微蹙了眉,像是有在克製了,但還是鬆開了張小軟的手:“你知道在過去的四年我有多討厭你嗎?”張小軟聳聳肩:“我知道有很多人討厭我。”
“我討厭你讓人看不透。”
“那是因為你們習慣於用自己的心理揣測別人。我舉個例子給你,當我對所有的蒼蠅和蜜蜂說不的時候,我就是在說不,不是欲擒故縱,也沒有話裏有話。”
圖書館設有從四樓直達一樓的扶梯,喬諳靠右站上去:“就算我是用我的心理揣測你好了,現在,該是你說想我的時候嗎?”
張小軟緊跟著站上去,同樣靠右,地處喬諳身後的一級台階:“我和趙眾樓提出分手後,他再沒挽回過我,你知道為什麼嗎?”
“現在又該是你提他的時候嗎?”
“因為他比你更了解我。你隻知道在九十九件事上我沒有看起來那麼不通融,而他還知道在最後一件事上,我比看起來更理智,也更說到做到。”
“所以?”喬諳沒回頭,“說真的,張小軟,你現在把我推下去我反倒覺得更合情合理。”
“我現在把你推下去,我們就能回到半個月前嗎?”張小軟的呼吸清清冷冷地噴在喬諳的耳畔:“那是你的過人之處嗎?如果不能,那對老程有什麼好處?對我又有什麼好處?”
喬諳啞口無言。
“你讓我隨時帶老程來找你,總不能隻是為了說一句對不起吧?”
“不,我能做更多。”
“所以,我來了。”今天的張小軟的確如她所言,比她看起來更理智,“老程的臉,如果是重塑和植皮,至少要三年,吃苦頭不說,效果也未必令人滿意。趙眾樓說他能幫我,他說蓬萊界有會易容的異能者。隻是,我不希望老程知道異能者的事,那樣一來,我恐怕還要請趙眾樓抹去他這一段的記憶……”
扶梯帶二人行駛到了二樓,喬諳打斷張小軟:“不必多費他一道手了。”
“你有更好的辦法?”
喬諳沒說話,是默認,更是不得不賭這一把。
他並不習慣把成敗寄托在他人的身上,但這次,他隻能信申家贇,信申家贇所謂的“障眼法”能讓程一專接受現在的自己。
張小軟似乎是笑了:“那就好。另外,我說我想你,也是真心話。”
二人抵達了一樓。
喬諳在邁下扶梯的前一秒,仍沒回頭,卻把左手背到了身後。張小軟會意,伸出右手,握住。那滾燙和沁涼的對比仍像是天差地別,總是要好一陣子才能中和。
與此同時,趙眾樓人在慈恩私立醫院。
他來這裏有兩件事。一來,他為了趙耀的腦移植手術,來做進一步的檢查。而在此之前,他本在苦惱於他和趙耀的毫無血緣關係,又要抹去多少人的記憶才能擺平。卻不料,配型成功?這令趙眾樓大吃一驚,一時間摸不透這“成功”二字背後,是哪裏出了岔子。
再有就是,溫知儀也住進了這裏。
眼看奔九十歲的人了,有個傷風感冒也像是能要半條命,溫知儀沒什麼胃口,躺在頂樓的一間病房裏,輸著營養液:“你們年年都祝我長命百歲,看來,心還是不誠,就照我這身子骨,怕是堅持不了多久了。”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溫阿姨說喪氣話。”趙眾樓給溫知儀削著蘋果。
溫知儀輕輕嗤笑一聲。
趙眾樓此言不假。若說異能者是“天選之人”,還有誰比她才呱呱墜地就被選中更當之無愧?她是第27代異能者,至今,身懷異能整整八十七載春秋,曆經的喪氣事數不勝數,但還沒有她邁不過去的坎兒。
三歲那年,她說她手上有一團烏雲,家人隻當那是童言童語。
八歲那年,她全家慘死於他國侵略者的刺刀下,她無意間拋出那一團烏雲,片刻,那兩名他國侵略者被一枚手榴彈炸了個死無全屍。此後,她如法炮製。被她一團烏雲籠罩的人,有死有傷,死法也不盡相同,但相同的是,都將大難臨頭。
十三歲那年,她被蓬萊界找到。
他們給她取了個名字——災星。
溫知儀換了個話題:“你在拍個什麼勞什子電影?”
“正想跟您說這事兒呢,是以樂今市1999年那一場地震為背景,我在想……要不要加進去些英雄主義?”
“什麼英雄主義,跟我你還拐彎抹角的。”
趙眾樓拿著勺子,將蘋果刮了泥,喂進溫知儀的嘴裏:“就算我拐十八道彎,您不也照樣看得通通透透?”
溫知儀用兩片內陷的嘴唇抿著蘋果泥:“你啊,打心眼兒裏總怪我小瞧你,就沒想過會不會是你太小瞧了別人?”
趙眾樓急道:“有了魏時均不說,為了造勢,我在做一檔公開選角,而且小軟也不會讓我,更不會讓您失望。”
溫知儀不置可否。
而那一刻,趙眾樓和溫知儀想到了一塊兒。在溫知儀後,誰能坐上蓬萊界的第一把交椅,這是個眼下誰也不敢提,但遲早要擺上明麵的問題。趙眾樓從來不掩飾他對權力的欲望,何況,他和萬目影視公司的下一步棋,也令多少蓬萊界的小貓小狗心悅誠服,除了溫知儀……仍不給他個好臉。
至於溫知儀,她倒也未必是對趙眾樓有偏見。
物競天擇,她要做的,不過是在大功告成後等著看一個結果。
她不敢苟同趙眾樓對權力的欲望,但隻要他不攪局,便隨他去了。
晚上九點,喬諳送了張小軟和程一專回家後,張小軟又送了他下樓。
早些時候,他們一行三人去了一家KTV。
這是張小軟的提議,她說別看程一專平時話不多,卻是個麥霸。喬諳當然沒異議,在他大概是第八次看見程一專那張拜他所賜的麵孔後,別說是KTV了,油鍋他也得下。而張小軟所言不假,在把包廂的燈光調到最暗後,程一專像是開了一場曆時五小時的個人演唱會。
至於喬諳出席的身份,是張小軟的“朋友”。
在程一專引吭高歌時,張小軟一邊搖著鈴鼓,一邊對喬諳竊竊私語:“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他在我麵前還是強顏歡笑,怕我自責。”
“自責?”
“畢竟,他是去找我才會發生這樣的事。”
“張小軟,你跟我講自責,講得通嗎?”
“我負兩成的責任,你負八成,我們加起來要賠給他十成。”
程一專點了一首《相親相愛》,拉著張小軟一起唱。這是喬諳第一次聽張小軟唱歌,她有略帶性感的音色,音準也及格,但就是像抹不開麵子似的,音量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等張小軟坐回來,喬諳好奇道:“不自信?”
張小軟不自在地喝了口水。
喬諳輕笑:“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你眼睛長在頭頂上,後來才發現,你有很多不自信的地方,而且,都是些奇怪的地方。”
比如,唱歌。
也比如,她會覺得他對她“不感興趣”。
“你哪來這麼多廢話。”張小軟別開目光。
這時,程一專又點了一首《左右為難》,拉著喬諳一起唱。這自然也是張小軟第一次聽喬諳唱歌,令她大跌眼鏡的是,喬諳跑掉跑到不可思議。等喬諳坐回來,張小軟捧腹大笑:“早知道就男士優先了,我就不會不自信了。”
喬諳不以為然:“這歌比我年紀還大,我會唱才怪。”
後來,在更多的程一專獨唱的時間裏,張小軟屈膝團坐著,雖滴酒未沾,卻醺醺然:“十五歲之後,我就再沒陪老程來唱過歌。”
喬諳代替張小軟搖著鈴鼓:“不是你的錯。”
“當然是我的錯,是我在他麵前一直都長不大,卻心安理得。”
喬諳沒說話。
張小軟了然於心:“讓你想起你的傷心事了?”
喬諳對母親沒有記憶。父親在母親離開後,酒喝得更凶,口口聲聲說無法承受失去妻子的痛苦,不如說更愛自己,便選擇了最自私自利的一種活法。相較於張小軟在程一專的麵前一直長不大,喬諳更像是跳過了孩子的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