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時,趙眾樓停了下來。
張小軟趁機推開趙眾樓,但礙於他的手按在門板上,她也離不開這裏。
至於趙眾樓,這是他第二次看到張小軟的記憶。
他看到張小軟在中北傳媒大學大禮堂的一間包廂裏,背對著喬諳,二人都一言不發,他幾乎以為那是一幅靜止的畫麵,但這時,張小軟扔下喬諳,說走便走。他酒醒了一大半。若說一次是偶然,那兩次,就是從偶爾向必然邁進了一步。
第一次,也是在這間房間。
那晚,他帶了蛋糕卷來看張小軟,和她說他要去一趟四川。她隨口問他什麼事。他想都沒想便說有了趙耀母親的線索。張小軟手裏的蛋糕卷掉在了地上。他重新拿了一塊遞給她,指尖碰到了她的指尖,繼而……第一次看到了她的記憶。
他看到喬諳拿著一枚紅寶石耳釘,而張小軟說,趙眾樓那裏也有一枚。
當時,他的震驚不言而喻。一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異能者的記憶。二來,光是他看到的畫麵也足以令他震驚。當晚,他去了萬目影視公司,將張小軟提到的那一枚紅寶石耳釘……換了個贗品。
今晚是第二次了。
趙眾樓絞盡腦汁。第一次,或許是因為他提到了趙耀的母親,令張小軟想起了喬諳的母親。而今晚,又或許是因為他的侵犯,令她想起了她的心上人。
“對不起,”趙眾樓一把將眼鏡摘下來,按了按眉心,“是我失態了。”
張小軟仍豎著全身的汗毛:“讓我出去。”
趙眾樓本就是來打同情牌的,這時候更不能再等了:“小軟,溫阿姨……要害我。”
張小軟不無意外:“什麼?”
“我受夠了,蓬萊界要高平凡人一等,捕星司又是平凡人借刀殺人的刀,小軟,我真的受夠了。你說的對,那些我曾經認為活該被犧牲掉的小我,從來不是小我,輪到我自己頭上,才知道有多假仁假義。”趙眾樓哽咽:“還有什麼真心換真意,在我這裏更加行不通,我爸是這樣,溫阿姨也是這樣。”
“至少,我還在這裏。”張小軟心軟下來,“眾樓,讓我們……試著改變這一切。”
農曆二月二龍抬頭那天,張小軟去剪了頭發。
早在正月,她就想剪去這一頭齊腰的長發了,但樂今市也流傳著“正月剪頭死舅舅”的說法。鑒於程一專曾是她最親愛的舅舅,她反倒覺得這麼做太諷刺了,隻好拖到了二月二。
每一家理發館都人滿為患。
張小軟中午到的,被告知要等兩個小時,她也無所謂,找了個角落,埋頭看《1999》也不知道改到了第幾稿的劇本。頂著製片人的頭銜,她卻從沒有對劇本指手畫腳過。她知道各司其職,知道這不是她大顯身手的時候。
這一稿四萬字的劇本前所未有的有畫麵感,又或許,是聞久了理發館化學製劑的味道,張小軟有一瞬間頓覺那畫麵感逼真到由平麵到立體,像是……像是她曾置身於其中。
人明明沒在搖晃,她卻不由自主地用雙手扶住了椅子的側緣。
她一抬眼,見已經下午四點了,她已經等了三個半小時了。
終於被帶到了Tony的剪刀下,她比了比肩頭的位置,又向上提到耳垂:“剪到這兒,不,到這兒。”
Tony閱人無數,伸手掂了掂張小軟黑緞子般的發絲,也不禁替她打退堂鼓:“衝動是魔鬼。”
這時,有人搭住了Tony的肩,自作主張道:“幫她修一下發梢就好。”
張小軟低人一等地坐在鏡子前,圍著白色的圍布,談不上氣勢,從鏡子中隻見喬諳漫不經心地掃了她一眼,又隻見Tony與他相熟道:“你小子還沒走啊?”
“有點事兒。”喬諳一筆帶過。
事實上,喬諳在張小軟才到時,便要交錢走人的。見了張小軟,他錢交了,人沒走。也就是說,張小軟等了多久,他也混在人頭攢動中等了多久。
沒想露麵的,但見張小軟要剪去一頭的煩惱絲,喬諳不能不插手。
Tony看看喬諳,又看看鏡子中的張小軟:“認識的?”
二人誰也沒說話。
Tony轉不過彎來:“不認識啊?”
明明有鏡子,張小軟卻多此一舉地轉過頭,問喬諳:“你跟蹤我啊?”
喬諳幾乎是直上直下地俯瞰張小軟:“我說不是,你信嗎?”
“你說的,我哪句沒信?”張小軟緩緩轉回頭去。
喬諳不難分辨出張小軟的話裏有話。她無非是在說,隻要他說,她就信。可問題是,他說得太少。
他沉默太多。
二人的對話到此為止。喬諳走後,可憐了Tony最不自在,挑起張小軟一綹長發,小心翼翼地比了個居中的位置,訕笑道:“要不到這兒?”良久,張小軟低聲道:“修一下發梢就好。”
就這樣,本打算改頭換麵的張小軟像是怎麼進來的,又怎麼出去的。
反倒是其餘人等,各有各的收獲。田思源燙了個爆炸頭,整個人看上去愈發像一朵蘑菇。申家贇沒出門,請每周來家裏做一次家務的阿姨幫他剃了短,也就了事了。同樣沒出門的還有溫知儀,她才熬過了傷風感冒,腰疾又犯了。
溫知儀找了蓬萊界一個小嘍羅來幫她染染枯白的發根,結果,來人是趙眾樓。
她獨居了大半輩子的家是一處地處繁華的平房。十五年前,這一帶拆遷重建,她做了最難拔的釘子戶。最後,開發商急了,隻當她是獅子大開口,便放了話說愛搬不搬,他們會讓她竹籃打水一場空。
就這樣,在高樓平地起之間,溫知儀這一棟院房保留至今,筆直的道路為了繞開這一棟院房,也攔腰拐了個彎。
見來人是趙眾樓,溫知儀也沒說廢話。
畢竟,她之前買通的人突然人間蒸發,她也不難知道趙眾樓和趙耀那一場手術的目的怕是敗露了。
趙眾樓也不是空手來的,他買來了染發膏,還一買就是好幾種,細分的黑色,讓溫知儀自己選。
溫知儀指揮趙眾樓搬了把椅子,放在一麵掛在牆壁上的紅色圓鏡前。趙眾樓左腳微跛,那椅子卻用料實在,重得很。溫知儀不禁嗬了一聲,自嘲道:“我們還真是老弱病殘。”那一麵紅色圓鏡年頭久了,被水氣和鏽跡滲透,看人隻能看個大概。溫知儀墊了一條用薄了的毛巾在後脖領,叮囑趙眾樓:“你動作快一點,我這腰不能久坐。”
趙眾樓說笑:“動作快一點?不知道的人聽了,還以為我要抹了您的脖子。”
溫知儀閉目養神:“可我量你也不敢。”
“不敢?”平房的光線堪憂,趙眾樓眯著眼睛看染發膏的說明書,“與其說不敢,還不如說,您對我還有價值。”
從程一專的記憶中,趙眾樓早就知道二十四年前的那一場地震是溫知儀所為,也曾對她的強大佩服得五體投地。但她今時不同往日,坐在蓬萊界第一把交椅上,不過是因為年紀大一點,資曆深一點,知道的多一點,和異能的強不強大沒半毛錢關係。甚至,趙眾樓都懷疑她的異能會不會早就燈枯油盡了。
說她還有價值,無非是因為他還沒能籠絡到蓬萊界過半的人馬。
還須再等等。
那一廂,溫知儀不為所動:“你這不是挺明白?”
趙眾樓掩飾性地戴上一次性手套。
溫知儀不賣關子:“那換了我敢要你的命,無非是因為,你對我沒有了價值。”
趙眾樓一震,緊接著,連手套細微的沙沙作響聲都止了住。當他以為是他上門來給了溫知儀一個“驚喜”,實際上,更像是溫知儀在等著他上門來。不等他問“你為什麼要殺我”,她便說“我要殺你,是因為你沒用了”。
“為什麼?”趙眾樓索性問就問個明白。
溫知儀睜開眼,眼皮因鬆弛而粘連:“因為你太小看人。就憑你那些雕蟲小技,以為能嚇唬住誰?難成大器不是你的錯,也遠遠罪不至死。可你搞個小團體越來越招搖過市,就不怕給整個蓬萊界引來殺身之禍?”
“您在怕什麼?捕星司,還是……”趙眾樓嗤之以鼻,“平凡人那點兒小聰明?”
趙眾樓知道,當年謝雨霖用一支針劑結束了程一專的異能,卻也隻知道這麼多了。
“那個程一專的事,是你在搞鬼吧?”
趙眾樓默認。
“那你就該知道,我這個‘災星’在二十四年前對樂今市做過些什麼,那是我在對這座城市盡我的綿薄之力。而你呢?你隱瞞了程一專,又隱瞞了張小軟,你是為了什麼?小趙啊,你這個人早就不受你的大腦控製了,你那一條瘸腿早就把你腐蝕了,你對權力的欲望……讓你從裏到外的爛透了。”
趙眾樓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手上的力道一失控,一袋染發膏在溫知儀的頭頂被他捏了爆。
溫知儀再度閉目養神:“我最多再給你三分鍾的時間。”
趙眾樓腳下像生了根,不得不抬手,顫巍巍地將染發膏在溫知儀的發根處抹勻:“可是溫阿姨,您也氣數將盡了,不是嗎?就在昨天,您試著製造一起車禍,結果人家隻追了個尾,一千塊就私了了,這會不會也太對不起您‘災星’的稱號了?”
溫知儀的眼皮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