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自古戀風流,(王實甫.《西廂記》)
灰暖香融銷永晝。(周邦彥 .《漁家傲》)
好夢易隨流水去,(慕容岩卿妻.《浣溪沙》)
天涯無處可銷憂。(朱敦儒.《水調歌頭》)
鄭秋生從他那狗窩般的床上爬起來,胡亂地洗了臉,倒是很好地穿上黑警服;他沒幾件衣服,一身黑皮四季穿著,束好皮帶紮好綁腿,顯得人模狗樣的。然後拉開門,邁著方步向外走。門不用上鎖,屋裏根本沒有什麼可偷。鄭秋生說,小偷敢進我的家,是鬼打到法壇裏來了。其實大雜院有大雜院的好處,居民都開門相見,彼此再熟悉不過了,進來一個外人就特別顯眼,小偷自然不敢登門。
鄭秋生的房子是父母留下來的,鄭榮鬆臨終前對陸秀英說,他寧肯拋屍荒郊,也要把這兩間房子留給鄭秋生,有一天他回來也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他臨死都還惦記著兒子,可憐天下父母心。
鄭秋生走進警察局,直奔夥房,兄弟們都已到齊,正準備開餐,當差的吃的是公家飯,八個人一桌,夥夫為他們擺上了早餐,一碗煮南瓜,一碗炒南瓜,一碗豆豉炒辣椒,一碗香幹炒肉。
鄭秋生坐下後,不滿地說:“命苦當警察,天天吃南瓜,早南瓜晚南瓜,煮南瓜炒南瓜,我們都吃成了南瓜警察。”
一個兄弟說:“這裏有肉呢。”
鄭秋生從豆腐幹中夾起一片肥肉說:“我們的廚子刀法就是好,切出來的肉像紙一樣薄,嚼都不用嚼就呑下去了,醬油都沒放一滴, 卵味都沒有。”
警察的夥食是不好,公家給的夥食費本來就不多,當官的還要尅扣一些,自然是素多葷少。可他們不朝這方麵想,有的很知足,說鄭一槍,有南瓜吃就不錯了,有的人連南瓜也吃不上呢。有的油得很,一有機會就說床上的事,吃飯也不閑著,聽鄭秋生說“卵味都沒有,”馬上接腔說,鄭一槍,你要探卵味,就要到聚賢巷去,那才有卵味。
大家都笑了,這恐怕是他們最開心的時刻。
鄭秋生快三十歲了,沒有結婚。按理,鄭秋生的個人條件不也差,長得五官端正高大結實,可謂一表人才。但他一無家業二名聲不好,把爹媽都活活氣死,無人對他有好感;幹的又是殺人的勾當,結下了不少冤仇孽債,準不得好死,正經人家誰願意把女兒嫁給他?也有拖兒帶女的寡婦,從良的妓女,願意跟鄭秋生過日子。可鄭秋生認為自已大小是個人物,柳林縣城有幾個不知道我鄭一槍的,要討老婆雖不敢說大家閨秀,也得是小家碧玉,這事便閣了下來。
不是鄭秋生不需要女人,他正值壯年血氣方剛,在這方麵的要求很強烈,隻要一發餉或賭博贏了錢,先是到達生館飽食一頓,然後一頭紮進聚賢巷,完事了拍屁股走人,無牽無掛倒也悠哉。
鄭秋生裝作老嫖客的姿態說:“那些個貨色我早玩膩了,不想去了。”其實是兜裏沒錢。
又一兄弟說:“翠紅樓來了個姑娘,叫花中芳,標致得很,還會彈琴舞唱。”
鄭秋生一聽漂亮姑娘就來勁,說:“怎麼個標致法?”
這位兄弟說:“人我沒見過,隻見過門口掛的大相片。”
“你也真是,隻看相片有什麼用,要去就去會本人,那才快活。”
“會她本人,不是我們兄弟玩得起的。隻要她陪酒唱曲,也得兩
三塊大洋,要過夜就要十塊大洋,就是把我老婆賣了,也沒得十塊大洋。”
鄭秋生從未去過翠紅樓,那是有錢人去的地方,一夜要十塊大洋,實在玩不起。他很不服氣地說:“她那家夥是金子打的底玉石鑲的邊?就這麼值錢?吹熄了燈,還不一樣。”
“人家臉蛋好,身段好,還會彈琴唱曲,又是大地方來的。”
鄭秋生本來就喜歡說大話,現在卯上勁了,“大地方來的又怎樣?老子到過上海,上海地方還不大,漂亮女人我見多了。”
“見過有什麼稀奇,又沒幹過,要幹過才算有本事。”
鄭秋生聽說自己沒本事,一下子氣就上來了,說:“誰說我沒幹過,幹的還是官太太。”
弟兄們都捧腹大笑,笑得直噴飯,好半天才平靜下來,說:“鄭一槍,你牛皮也吹得太大了,吹破了天。”
鄭秋生一拍桌子,吼道,“吹牛皮是婊子養的。”
弟兄們見鄭秋生當真了,知趣地收起了嘲笑,但他們想知道鄭秋生說的是不是真的,說:“鄭一槍,你給我們說說,讓弟兄們開開眼界,長長見識。”
鄭秋生卻像泄了氣的皮球軟了下來,說:“過去的事了,沒有什麼好說的。”
弟兄們當然不放過鄭秋生,一個勁地催促鄭秋生。鄭秋生心想,事情已過去好幾年了,又發生在遠隔千裏的蘇南,誰也不會去尋根問底,說了怕什麼,正好炫耀一番。
話說當年鄭秋生出走,身上帶有十幾文銅錢,是從家偷的;還好不曾餓著,晚上隨便找個背風遮雨的地方過夜。後來錢用完了,隻好乞討也免不了偷竊,流浪了半月之久,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小鎮,不等他分清東西南北,過來幾個當兵的,二話沒說,將鄭秋生綁了就走,鄭秋生就當兵吃糧了。
鄭秋生當兵又練就了一手好槍法,雖不敢說百發百中,基本上不放空槍。抗戰爆發後,鄭秋生所在的部隊開往淞滬作戰,這就是他所說的到過上海。鄭秋生憑著一手好槍法,本可在戰場上立功受賞,可鄭秋生天生的貪生怕死,日寇的飛機呼嘯從頭上掠過,扔下炸彈發出的巨響,日本兵操著三八大蓋,槍頭上插著明晃晃的剌刀,嚇得鄭秋生渾身哆嗦,槍法早就不準了。連長氣得抽了鄭秋生一頓,罵道,你平日槍法準,怎麼打起仗來盡放空槍。鄭秋生回答,平日裏我打的是死靶子,隻我打它,打仗就都是活靶子,不知是他打我還是我打他。
淞滬會戰失利部隊後撤,連長見鄭秋生沒用,便把他開銷了。鄭秋生流浪了一陣,又當了兵,不過是偽軍。偽軍並不參加什麼真正的大型戰鬥,鄭秋生還呆得下去。這是他後來最不願提起的,到底是當了漢奸。
1944年春,鄭秋生所在的偽軍團進駐了蘇南的一個小鎮,團部就設在鎮上的小學校,兩邊的教室住著團部的各類人員和警衛排,正房是二層小樓,原是學校的辦公樓,樓上是團長的住所,樓下是團部的指揮室。其實絕大部分時間是用來搓麻將,這是團長的一大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