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明義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說再去幹共產黨，怕傷父親的心；若是說另謀他業，就違背了自己的信仰和入黨誓言。但從蔣明義的眼神中，蔣白章已經得到了答案。他歎了一口氣說：“人各有誌，不能強求，你脫險之後，就跟共產黨走吧，走得遠遠的，千萬別到柳林來，就當我沒有你這個兒子！”
蔣明義望著父親，還是沒有回答，眼淚流了下來。
蔣白章又說：“明義，我問你，明珠究竟上哪兒去了？你一定知道，明珠的出走是你鼓動的，別以為我不知道，我心裏清楚得很，就看你說不說實話了。”
蔣明義覺得事到如今，沒有必要再隱瞞了，說：“小妹現在華北解放區，她很好。”
當年，蔣明珠離家出走，的確是蔣明義一手安排的，他也不願意自己疼愛的小妹嫁給一個不認識不了解的紈絝子弟。他勸說蔣明珠假意答應婚事，使蔣家放鬆了對蔣明珠的看管，蔣明義先行離家在慶州等候。三天後的黎明，槑園的人還沉浸在睡夢中，蔣明珠砸開了槑園後門的鎖，登上了開往慶州的客船，等蔣白章發現蔣明珠失蹤，親自到大碼頭尋找時，客船已經開出多時了。
蔣明義把蔣明珠帶到武漢。當時，有很多熱血青年，衝破國民黨的阻攔，奔赴延安。蔣明義對蔣明珠說，延安是中國抗戰的中心，是中國的希望，那裏“集合著一群中華民族優秀的子孫”①。延安的生活雖然艱苦，但精神上愉快，每個有抱負的人在那裏都大有作為。根據蔣明義的安排，蔣明珠加入了奔赴延安的熱血青年的行列，先是進入中國女子大學②。後留在中央機關工作。全麵內戰爆發後，蔣明珠也隨同中央機關轉移到河北省平山縣西柏坡村。
解放區是共產黨的天下，蔣明珠在解放區，自然也成了共產黨。蔣白章沒有心思去考慮究竟是為什麼，他想的是，蔣明珠已離家十年，已是二十八九的大姑娘了，他問：“她成親沒有？”對這麼一個違抗父命而逃婚的不孝女，蔣白章還是惦記著她的婚事。
蔣明義和蔣明珠的工作都比較穩定，通過內線有書信往來，彼此的情況也都了解。蔣明義說：“小妹結婚了，丈夫是解放軍的軍長。”
蔣白章苦笑了，笑得很難看，說：“這是怎麼回事啊！兒子是國民黨的軍長，女婿是共產黨的軍長，他們是冤家對頭，在戰場上是兵戎相見自相殘殺啊！”
誰也不好回答這個問題。蔣白章歎息道：“想我蔣某人，一生謹慎，從未做過惡事，老天爺賜給我五個兒女，本應是人人都有出息。不想一個長期不歸，置父母老婆孩子於不顧；一個大逆不道，離家出走，不知是死是活；兩個幹了共產黨，要造親爹老子的反；剩下一個死不爭氣的守在家裏，活脫脫的一個敗家子；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報應呀！”
這時範局長急急忙忙跑了進來，催促道：“蔣老爺，王秉成已經在公堂點卯了，馬上就過來了，你還是請回吧。”說完又匆匆離去。
張萬林收拾碗筷，放進食盒裏。蔣白章說：“老二，咱父子就此告別，你好自為之。”
蔣明義站了起來，送父親離去。蔣白章望了蔣明義一眼，說：“老二，他日倘若共產黨得了天下，別忘了也給為爹的一口飯吃！”他聲音顫抖，很難表達出他的複雜心情。
蔣明義慌忙跪倒在地，給蔣白章磕了三個響頭，抬起頭時，已是淚流滿麵。說：“爹爹，原諒孩兒不孝，今生今世我都記著你的大恩大德。”
已時，王秉成與範局長帶了幾個警察進了大獄，蔣明義知道是來向他宣布死刑的，他坐著沒動，眼睛望著對麵的牆壁，流露出輕蔑的目光。王秉成對蔣明義宣布：“共匪蔣明義，圖謀不軌，聚眾鬧事，搶劫政府軍需物質，陰謀暴動，企圖推翻政府，罪不可赦。本縣奉上峰之命，對你執行槍決。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祭日。”宣布完畢，他心中甚是得意，蔣明仁呀蔣明仁，你抽了我一鞭子，我就要了你兄弟的命，你到底奈我不何。他又說， “蔣明義，你還有什麼話說？”
蔣明義麵無懼色，平靜地說：“給我打水來，我要洗臉換衣。”
王秉成故作姿態，說：“蔣明義，不是請你去赴宴，也不是要你當新郎倌，是去見閻王，有這個必要嗎？”
也許是十塊大洋發揮了作用，不等蔣明義回答，範局長幫蔣明義說話了：“穿戴整齊上路也是曆來的規矩。”便吩咐獄卒去打水。
水打來了，獄卒為蔣明義打開了腳鐐手銬，蔣明義脫去身上血跡斑斑的衣服，洗幹淨臉和手，換上一套畢挺的中山裝，是蔣白章送來的；但沒有扣最上麵的扣子，說：“好了。”
王秉成下令：“綁了！”
鄭秋生拿著繩子上前，說：“二少爺，我鄭一槍是吃這碗飯的，多有得罪了。”把蔣明義五花大綁的綁了。在綁的過程中，他捏了捏蔣明義左肩與頸部連接地方，又提起蔣明義中山裝的衣領，這些動作看起來不經意的，誰也不會想到這裏麵有什麼名堂，蔣明義心裏卻清清楚楚。
蔣明義被帶出了大獄，押到囚車上。囚車是一輛由馬拉的平板車，四周有木柵欄圍著，鄭秋生和另一名警察一左一右抓住蔣明義的胳膊，立在囚車內。前麵是一隊持槍荷彈的警察開路，後麵便是王秉成與縣衙裏的一班人馬，浩浩蕩蕩地向縣衙外走去。王秉成也擔心蔣家人狗急跳牆，劫持囚車，便在十字路口設了崗哨，不在縣城內遊街示眾，從縣衙出來後，直接轉向東正街到大碼頭，再沿河堤到達白沙洲。
監斬台就搭在河堤上，是用石頭砌成的一丈見方的小平台，容得下十多個人，警察已經抬來桌椅擺好作為監斬席。囚車到後，鄭秋生和那個警察把蔣明義從囚車上拖下來，一路小跑到了白沙洲。蔣明義高呼：“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中國共產黨萬歲！”
警察將蔣明義按下跪了，前麵是碧綠的江水，對麵是刀削似的絕壁，絕壁中有一塊方方正正的白色岩麵，像是一張大白紙貼在青灰色的石壁上。這本是大自然鬼斧神功之作，柳林人稱之為“掛榜岩”，相傳當年周武王分封諸候時，將封神榜掛在此處。這隻是個傳說，其實上麵一個字也沒有，如果它上麵真有記載，也隻是世上的冤屈不平，人間的悲痛慘烈。
王秉成登上監斬台，在監斬席就坐，兩旁是縣衙的官吏，範局長腰挎手槍，雙手叉腰站在監斬台口，觀察刑場。來觀看的人不少，都站在河堤的斜坡上，前麵有警察橫槍擋著，蔣家的人都來了，戴著白花黑紗，抬了一口棺木，等待著收屍。人群中並無喧嘩吵鬧，看來秩序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