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他拿過收據,盯著上頭的五位數字,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我會還你。”

“別急,以後再說,一點點錢而已。”她語氣盡量溫和。

“一點點錢?”他的聲音提高了。“你那天半夜怎麼來台中的?”

她被他犀利的語氣嚇到,這不是她所熟悉的溫柔體貼的康仲恩,她好像麵對一位陌生人,接受一連串嚴厲的審判。

“我……我本來要搭國光號,可是車子剛剛開走,還要等一個鍾頭,後來有一個計程車司機跟我說,他可以載我,隻要五千塊……”

“隻要五千塊?”他深邃的眼眸十分複雜,裏麵的漩渦攪得她暈眩。“我都叫你不要來了,你一個女孩子,半夜坐計程車跑到台中?”

“其實那個司機很好心的,他也是出來賺錢養家……”

他深深地看她,又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表情非常深沉,一點也不像個二十一歲的大男孩。“你知不知道,早產兒保溫箱一天要一萬塊?我嫂嫂在這個節骨眼早產,我們全家都不想放棄孩子,可是我們沒有錢去支撐孩子的生命……”

在聽到他這句話之前,她不了解何謂貧窮,她有一張提款卡,裏麵有一個大學生花不完的錢,她以為隻要把卡片插入提款機,一切事情都可以解決。

“我……我不知道……如果你需要錢的話,我再去領。”她的聲音顫抖。

“我不拿你家的錢!”

“這不是我家的錢。”她哽著淚水,很努力地說明:“這是從小到大,我爸爸

給我的壓歲錢、零用錢、學雜費,這是爸爸給女兒的愛心……”

“你不是說你爸爸根本不理你,什麼時候又有愛心了?”

“我……”她隻是想找個說詞,她不願見他們全家陷入絕境啊!

她忽然想到前幾天,爸爸的秘書給她的一張支票,這是秘書特別提醒忙碌的總裁爸爸,要他記得送女兒一份二十歲的生日禮物。

她慌張地翻尋背包,戰戰兢兢地從筆記本拿出一張折疊妥當的支票。

金額壹百萬元整。相對於他家工廠爆炸的钜額損失,雖然隻是一個小數目,但多多少少可以解決燃眉之急吧?

“仲恩,你拿去用。”

“這是什麼?”他看了一眼。

“我爸爸給我的生日禮物,你先拿去用,我再回去找我爸爸想辦法。”

“沈佩瑜!”他忽地站起身,眸光是前所未有的忿怒:“你要我說幾次才聽得懂?我不用你家的錢!你以為你家有錢,就可以大聲講話,像施舍乞丐似的灑錢嗎?財大氣粗就了不起嗎?我家自己有工廠,從來就不想跟你爸爸的公司扯上關係,早知道你是朝陽集團的千金小姐,我說什麼也不會追你了!”

“仲恩……”她震駭地定住在座位上,驚愕莫名的眼淚一顆顆掉下。

仲恩罵她?吼她?狂風暴雨襲來,她根本無力招架。

“你看你,你買了什麼東西?”他用力扯開塑膠袋:“嬰兒奶粉?早產兒能喝奶粉嗎?肉鬆罐頭?我爸爸插了呼吸管,連流質食物都灌不進去,你叫他吃這個?毛巾牙刷?你買了這些,不懂得買香皂牙膏嗎?還有,這是什麼?八卦雜誌?我還有心情看這種東西嚼?我媽媽有心髒病,她哭了暈、醒了又哭。心髒停了兩次,現在我阿姨在病房照顧她;哥哥在外麵跟人家賠罪談賠償,你這個千金小姐什麼都不懂,就隻會來煩我嗎?”

他每說一樣,就扔一樣東西到椅子上,發出各種尖銳的聲響,令等候室其他的病患家屬為之側目。

她呆呆地看著他粗魯的動作,淚如泉湧,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不是她愛的康仲恩,也不是包容疼惜她的康仲恩;與她相擁而眠的康仲恩哪裏去了?或者……他忍耐她的單純無知很久了?

他最後扔出一小團東西:“你就隻會吃奶酥麵包?吃得飽嗎?”

“我……我……買錯了,你需要什麼,我……我再去買。”

“我什麼都不需要!我需要的是,請你回家!”

“我……我……可以幫忙照顧你媽媽……”

“你行嗎?還不回去?”

“我……那那……我們……我們說暑假要去美國遊學,要辦證件……”

“沈佩瑜,你——”

她看到他攢得死緊的拳頭,好怕他會一拳揮來,嚇得抬起頭來看他。

四目相對,淚水迷蒙裏,她看到一雙疲憊至極的眼眸。

“我請你回台北,好不好?我真的沒有心力照顧你。”

“好……我回去。”她咬緊唇瓣。她會聽他的話,她一向唯他是從,隻要他不再生氣;隻要她不讓他心煩,她會聽話的。她怯怯地遞出支票:“仲恩,這個你先拿去……”

“我不要!”他大手一揮,打掉支票。

支票飛了出去,強勁的力道讓這張薄紙打了個圈,再筆直地掉落地麵。

她的心也飄落在地,碎了。

撿起支票,她沒有勇氣再看他,抓起背包就跑,醫院到處都是人,連廁所也有人在排隊,她該到哪裏躲避生命中最殘酷的暴風雨呢?

來到無人的樓梯間,她坐到轉角處,就像童年裏每個孤獨的夜晚,自然而然蜷縮起身子,埋首任淚水奔流。

“佩瑜,對不起。”有個聲音響起。

她以為是仲恩,淚眼婆娑地抬起頭,卻是跟他聲音很像的哥哥,康伯恩。

“康大哥……我……我隻是想幫忙……”

“我知道,剛剛我才回來,有人跟我說仲恩在發脾氣。我知道他累了,佩瑜,你不要生氣,過幾天沒事了,我會叫他跟你道歉。”

“我不會跟他生氣,我會回台北……康大哥,我,這個支票……”支票還捏在她手裏,她好怕康大哥也會打掉它。

康伯恩接了過去,翻看了一下,語氣柔和地說:“這樣吧,當做是先借我們,如果沒用到的話,我再還你,好嗎?”

“好!”她收止淚水。

“還好這張沒有禁背,來,你在後麵背書。”

“背書?要背什麼書?我們大二沒國文課,我沒有背書。”

“噯!佩瑜!”康伯恩笑容溫煦,像是跟小妹妹講話似的說:“背書就是簽名,你看,這支票的受款人是你,你必需簽個名,這才能轉讓出去。”

“好,我來簽名。”

簽好名,康伯恩收起支票,微笑說:“我送你下樓,你回台北好好休息,我再叫仲恩跟你聯絡,不用為我們擔心,黑暗總會過去的。”

“嗯。”她抹抹淚,用力點頭,感覺不再那麼難受了,也努力扯出笑容。“康大哥,你女兒還好嗎?”

“我早上去看過了,很穩定,謝謝你的關心,等這兩天忙完了,就要報戶口。對了,你念文學院的,幫康大哥想一個好聽的名字吧?”

沈佩瑜想了一下。“黑暗會過去……太陽會出來……破曉時刻……生命像彩虹一樣美麗,康大哥,‘曉’‘虹’兩個字好不好?”

“很好啊!燕玲也一定同意這個名字。”康伯恩顯得很高興。

兩人邊說邊走下樓梯,來到一樓大堂,沈佩瑜竟然看到一身珠光寶氣的繼母站在那兒,拉著誌工服務人員大嚷。

“媽!你怎麼在這兒?”她跑了過去。

“哎喲,佩瑜啊!總算找到你了,老李差點找到醫院的太平間去了。你跑哪裏去了?還好你昨天打電話回來是你四姊接的,要是讓你爸爸知道你不顧臉麵,跑到台中找男生,他一定氣炸了,又要怪我不懂管教女兒了!”

“仲恩他家出事……”

“我知道,就是每天用機車載你回來的那個男生嘛,我管是誰家出事,你昨天沒去考試,你同學打電話來問,我還打電話請教授給你補考。佩瑜,媽媽是用心良苦啊,你要知道媽媽栽培你的苦心,你好好把大學念畢業,我幫你找個門當戶對的好人家,你嫁得好,爸爸媽媽顏麵也有光。走走!別發呆了,媽媽帶你回台北。”

她讓繼母拉著,回過頭,以眼神和康伯恩道別,他則是點頭示意。

期中考一拖就是兩個星期,她找孟詩雯陪她溫書,以極大的定力捱過每一天,等待房中的電話響起,也等待黑暗過去。

康仲恩一直沒有打電話來,她等到害怕、心冷。

她終於打電話到他家,卻是不通的嘟嘟聲,她這才記得和工廠相接的住家也燒光了,那麼,仲恩全家要住哪兒呢?

她又打到醫院,卻是得到令她震驚的訊息,康爸爸在她回到台北的第二天,三度灼傷並發敗血,死了。

她全身冰冷,淚水不可遏抑地掉了下來……和藹親切的康爸爸死了?

麵對家變,仲恩該有多麼悲痛啊?而她卻不能為他分擔一點點的痛苦?

借口參加係上活動,孟詩雯帶她到台中,她們在醫院轉了一圈,沒有人知道康家人到哪裏去了,甚至康伯恩早產的女兒也出院了;後來是嬰兒室的一個小護士看她哭得傷心,偷偷查了資料,給的卻是她早已知道的康家地址。

她們還是來到燒成廢墟的地方,夕陽西下,紅光照在焦黑的牆壁上,怵目驚心,被爆炸威力掀翻的鐵皮屋頂掉在一旁,猙獰地重現當時的恐怖情景。

一個歐巴桑騎腳踏車經過,停了下來:“小姐,你們在這裏做什麼?”

孟詩雯問:“請問一下,你知道原來住這裏的人搬到哪裏了?”

“不知道耶,可能去租房子了,可憐喔,燒了了,人攏死去了。”

“那你知道他們有什麼親戚朋友嗎?”

“不知道耶,平常還有看到人在走動,一出事全部走了了,聽說他們要賠人家,打算把這塊地賣掉……咦,小姐,你們是什麼人?”

“我們是他們家的朋友。歐巴桑,我留個電話,如果你看到他們家有人回來,請他打這支電話,麻煩你。”

沈佩瑜全讓孟詩雯出麵,她失了神,隻能呆呆地望著猶有焦味的泥土。

“詩雯,仲恩跟我說,等他退伍後,我們就結婚,他會帶我回到台中,讓我當個工廠小開的小老板娘……”

“我們回去吧,回家等電話。再說,學長總要回學校。”

結果,她從春天等到夏天,康仲恩始終沒有回來;學期結束,公布欄貼出康仲恩因缺考造成學業成績不及格超過二分之一的退學通知單。

她拖了孟詩雯,發狂地趕到台中,站在整理幹淨的土地上,四周荒涼,新生的野草迎風搖曳,仍然沒有人影。

她的心空空洞洞的,仲恩走了,把她的心也剜走了。

“哪裏去了?詩雯,他到哪裏去了?”她聲音空洞地問著。

“唉!”

“我給他支票,他罵我;我要找我爸爸幫他,他跟我翻臉……連康大哥也不見了,他們是存心躲我……”

“不要想太多,或許他們要躲避債務。”

“我可以幫他呀!詩雯,千金小姐不對嗎?我生長在有錢人家,是我的錯嗎?你告訴我啊!”

“唉!你是最不像千金小姐的千金小姐了。”

“我做錯了什麼?我隻是買錯東西,他不高興就不理我了嗎?”

“佩瑜,你不要自責,他的生氣完全沒有道理。”

“我是不懂事,可是我愛他呀,我可以學、我也可以改進,他為什麼不給我機會?”

“佩瑜……”

“我人都可以給他了,我還有什麼不能給他的?我的錢就是他的錢,如果他自尊心那麼強,以後賺錢再還我呀,為什麼?為什麼就不見了?大學也不念了,都大三了……”她淚下如雨,泣不成聲。

孟詩雯再也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隻能摟住哭到虛脫的她。

夕陽如血,她心裏剜出的傷口,也是一滴滴地淌出鮮血,流了好多年,她終於封緘傷口,重新補綴起破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