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3 / 3)

“喂!盼望紅軍的女歌手,我們就是中國工農紅軍,你有什麼話,就大聲地對我說吧——!”

姚秀芝聽了這如同兒戲的喊話,忍不住地笑了。暗自說:“看來,霍大姐真的要感動喇嘛廟裏的神啦!”她正要開口說兩句笑話,突然,喇嘛廟中真的傳出了話聲:

“紅軍大姐喲,我不是神,我是一個正在受刑的人,快來救救我吧!”

這哭救的聲音,使剛剛散去的同誌們,又蜂擁著跑回來,團團圍住了佛殿的大門。至此,霍大姐才明白,同誌們根本就沒去休息,都好奇地藏在了暗處,盼等著奇跡的出現。霍大姐與姚秀芝嘀咕了幾句,然後又站在了那高高的門檻上,望著焦急的同誌們,大聲地命令:

“同誌們!為了營救受刑的女歌手,組織決定打開廟堂的大門,未經允許者,不得隨意進門。否則,要軍法處置!”

霍大姐說罷親自打開了廟門,命令老馬點著一盞酥油燈,頓時,整個廟宇亮如白晝,那尊端坐佛殿中央的神像又高又大,全身塑得金碧輝煌。循著不停傳出的呼救聲,老馬躍身跳上供桌,來到神像的背後,用燈一照,背腹空空,裏邊藏著一位被捆得死死的姑娘,她的腳下有一塊白絲綢手帕,一看便知,是用來堵姑娘的嘴用的。老馬一看怒火驟起,他忘記了自己是一名男人,放下酥油燈,雙手抱出了被捆的姑娘,站在佛桌上,異常憤怒地說:

“同誌們!沒想到這威嚴的佛堂,是為關押我們的姐妹用的!”

捆綁姑娘的繩索解開了,她兩眼癡癡地看著每人的帽子上的紅星,她突然驚呼了一聲:“紅軍——!”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姚秀芝急忙扶起這位姑娘,關切地說:

“姑娘,你叫什麼名字?你在什麼地方見過紅軍?為什麼被捆著藏在這裏邊?可以告訴我嗎?”

“可以!可以!我全都告訴你們紅軍。”這位姑娘遂講起了自己的身世。

她雖然穿著一身藏族服裝,卻不是藏族的姑娘。她是一位川劇名伶,由於她在十歲那年登台演出,一炮打響,師父遂送給了她一個響亮的藝名十歲紅。今年春天,她隨師父搭班來天全縣演出,不幸被一名潛入喇嘛廟中的特務看中,被搶到了雪山下,強迫和他成親。十歲紅寧死不從,被關在了囚牢中。兩個月以前,十歲紅磨斷了繩索,趁著黑夜逃出了喇嘛廟,為了不被特務的耳目發現,冒著生命的危險,越過夾金山,碰到一位好心的賣唱老人,教她唱會了民歌《盼紅軍》,又告訴她:“找到紅軍就得救了!”十歲紅告別了賣唱老人,按照老人指的方向去了,她真想一下子就見到頭戴紅星軍帽的紅軍啊!沒有想到,她在深山老林中迷了路,走錯了方向,兜了一個大圈子,又落到了這個特務的手中。前天,聽說紅軍就要打過來了,潛伏的特務和土司、喇嘛一塊逃走了。行前,把死活不走的十歲紅捆住手腳,嘴裏堵上手帕,藏到神像的腹中。如果紅軍很快離去了,他回來再和十歲紅完婚;如果紅軍在此長住,十歲紅也不會落入紅匪的手裏,至多是餓死在神像的腹中。紅軍進駐寺院以後,十歲紅聽見了有男有女的說話聲,但她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紅軍。夜深了,她為了試探虛實,終於弄掉了堵在嘴裏的手帕,悄悄地唱起了《盼紅軍》的歌聲。當時,她聽見龍海高喊“佛爺顯靈了”,心裏又起了疑團,暗自想:“紅軍怎麼也信神啊?”繼之是人聲嘈雜,聽不清說話的內容。待到霍大姐與姚秀芝交談的時候,內容全部聽清了,她暗自驚喜地說:“紅軍還有女兵啊,我也要當一名女紅軍。”接著,她得救了,她終於見到了真正的紅軍,她就像是一個備受欺淩的孩子,突然見到了久已想念的親娘,把滿腹的苦水倒了個幹淨!

十歲紅這悲慘的經曆,深深地感動了劇團的同誌們,大家爭著表態,堅決為十歲紅報仇。姚秀芝聽說十歲紅是位有名的川劇演員,又能唱一口漂亮的民歌,遂動了收她參加紅軍劇團的念頭。她清楚地知道,紅軍將要繼續在四川作戰、長征,開展群眾工作,川劇比江西民歌更容易發揮作用。對此,霍大姐更有她高興的地方,她終於找到了一位飛越夾金山的人!她借口十歲紅兩天沒有吃東西了,挽著十歲紅的臂膀回到了自己的住處。十歲紅吃過飯以後,霍大姐笑著問:

“你是怎樣越過夾金山的呢?能不能詳細地對我說說啊?”

“行啊!行啊!”十歲紅突然變得嚴肅了,一本正經地說:“一句話,我有菩薩保佑。”

霍大姐聽後怔住了,她望著十歲紅那篤信菩薩的神態,幾乎都快笑出聲來。但是,為了弄清翻越夾金山的真實情況,她又不得不收住笑聲,也裝出一副虔誠的樣子,問:

“噢,你有這麼大的福分啊!是哪位菩薩保佑你的?能告訴我嗎?”

十歲紅沒有立即回答霍大姐的問話,她忽然疑慮重重地犯起難來。

“算啦!大凡別人為難的事情,我們紅軍就不問。”霍大姐通情達理地說罷又笑了笑:“夜深了,咱們倆就在一起睡吧!”

“不!不!”十歲紅急得抓住了霍大姐的手,有些為難地說:“別見怪,我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紅軍信菩薩嗎?”

霍大姐告訴十歲紅,中國工農紅軍不信佛、不信鬼,隻信自己能打倒欺壓百姓的壞蛋。她看著十歲紅難過的表情,突然把話題一轉,嚴肅地說:

“如果你信的菩薩,能夠保佑我們紅軍翻過這座大雪山,我就帶頭信這位菩薩!”

“真的?!”

“真的!”霍大姐深沉地點了點頭,“如果你相信我的話,就把你信奉的菩薩告訴我吧?”

十歲紅突然脫去了上衣,露出了女性那誘人的上身,再定睛一看,緊緊裹著前胸後背的是一塊油布,她小心翼翼地解了下來,雙手捧過額頭,恭恭敬敬地交給了霍大姐。

霍大姐雙手接過油布,愕然地看著,遂又疑惑不解地搖了搖頭。少頃,她開打油布,放到燈下一看,油布上畫著一幅神韻雍雅大方、造型栩栩如生的觀音菩薩像。她望著望著,似乎又想起了往事,自言自語地說:

“這是觀音菩薩,我們家鄉的窮人,都盼著她用楊柳枝、甘露水救活他們,可是……”

“由於心不誠,菩薩不顯靈,對吧?”十歲紅看著情緒低沉的霍大姐點著頭,又認真地說:“我的心可誠了,所以菩薩總是保佑著我遇難成祥的。”接著,她又講起了這張觀音菩薩像的來曆。

十歲紅是個被遺棄街頭的女嬰,是她的師父收養了她,並教會了她唱川劇。在她十歲唱紅的時候,師父取出了這塊畫有觀音菩薩的油布,沉痛地告訴她,戲子沒有社會地位,被人稱為下九流,是軍閥惡棍手中的玩偶。他自己能夠活到今天,就是多虧了這觀音菩薩的保佑。接著師父又告訴十歲紅,女子當戲子更難,十個賣藝的有九個賣身,剩下的那一個也難保住貞節。你現在才十歲,路長著呢!怎樣才能做一名愛藝又愛身的藝人呢?那也隻有靠這個觀音菩薩保佑你了。孩子,等你懂事以後,就把這張觀音菩薩神像緊緊地纏在身上,讓它保佑你一輩子吧!十歲紅看著陷入沉思的霍大姐,又篤誠地說:

“這觀音菩薩神像真靈,我被那個壞蛋搶來以後,菩薩保佑著我逃出了囚牢,還幫著我飛過了這座神仙山。這次落到他的手裏,菩薩又把我交給了你們。你看,觀音菩薩對我有多麼好啊!”

霍大姐聽著十歲紅這充滿迷信色彩的話語,想起了自己坐牢受苦的經曆,所以她很同情這位川劇名伶的遭遇。她不相信觀音菩薩顯靈保佑,但她確信十歲紅真的翻越過大雪山。僅此一點就夠興奮了!她終止了談話,親自邀請十歲紅同榻共眠,她就像是一位慈母般的大姐,摟著受了委屈的小妹妹入睡了。

張華男聽說找到了一位翻過夾金山的姑娘,心裏真是樂開了花,他親自請霍大姐和有關的人彙報。但所得到的情況,大都是帶有迷信成分的。一會兒說神仙發怒了,山上就會刮起狂風,漫天飛舞著大雪;一會兒又說神仙高興了,風停雪住,湛藍的晴空舉手可觸,陽光灑在冰川雪峰上,閃著耀眼的金光,像是神仙露出了笑臉。當然,有人還講了一些老百姓的傳說:過神仙山的時候,不準講話,不準笑,如若故意說笑,神仙就會把你打死。張華男通過這些迷信傳說,認清了一點:人是可以翻越夾金山的。為此,他向部隊下達了如下的命令:

每人準備好禦寒的衣服,籌集齊二至三天的幹糧,一人一根木棍,待命準備翻越夾金山。另外,他還交給了紅軍劇團一項特殊的任務,多購買烈酒和辣椒,以備翻越雪山的時候,供傷病員、體弱的戰士禦寒用。

霍大姐領到任務就為了難,也正如一位長征見證人回憶的那樣:“這時正是六月,我們的冬衣已經早在雲南就丟下,送給了那裏的幹人兒,現在身上穿的隻是一件單衣,哪能增加衣服?這一帶居民很少,又都是窮人,沒有什麼白酒,能找到的隻有木棍。看來,我們物質上的準備僅此而已。”怎麼辦?霍大姐找到了姚秀芝,共同商議解決的辦法。在姚秀芝的建議下,召開了緊急會議,把翻越夾金山的困難,如實地告訴了同誌們,要求大家群策群力想辦法。老馬樂觀地說:

“敵人設下的層層障礙,都被我們突破了,諒這座小小的雪山,也隻能乖乖地屈服在我們的腳下。”

苦妹子自小生活在山鄉,經常穿著單薄的衣服,冒著風雪上山砍柴,因此對這座吹得神乎其神的雪山,壓根就沒有放在眼裏,所以她很讚成老馬的意見。龍海是位彝族戰士,他們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高寒的山上,特別不怕冷又善爬山。通過昨天夜裏的爭吵,他的迷信觀念減少了。想到十歲紅能隻身翻越大雪山,自己更是不費吹灰之力。當他想到傷病員,還有腆著個大肚子的苦妹子的時候,發言說:

“請領導放心,隻要大家擰成一股繩,強幫弱,大助小,走不動的扶著走,扶不行的抬著走,我想每個戰士,就都能安安全全地爬過夾金山。”

會議越開越活躍,辦法越想越多。姚秀芝認為隻要精神準備充足了,天大的困難也能克服。最後,她高興地說:

“同誌們!我們是宣傳員,鼓動家,為了保證紅軍勝利地翻過夾金山,大家都要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苦妹子要準備好多唱幾首‘哎呀來’,歐陽瓊要多編幾段快板詩,必要的時候,我也要站在雪山上,為大家演奏小提琴。一句話,要向神仙挑戰,要讓雪山低頭!”

十歲紅也參加了這個會議,自認為也是紅軍戰士了,可姚秀芝老師為什麼沒給自己下達任務呢?她是不是不信任我?或者壓根兒就沒把我算作紅軍?他們走後,是不是還要把我扔在這裏?……她不敢再繼續想下去了。為此,她傷心地哭了。

同誌們聞聲終止了發言,一齊把目光投向十歲紅。霎時,一個熱烈的會場冷清下來,隻有十歲紅的哭泣回繞在屋中。姚秀芝急忙湊到她的身邊,關切地問:

“你怎麼哭啦?心裏有什麼委屈,就當著大家的麵說出來吧?”

十歲紅聽著這話語,感到非常溫暖。她想:這些紅軍是好人,不會扔下自己不管的。俗話說得好,要想修仙得道,必先拜佛念經。我沒有正式提出加入紅軍,人家怎麼會收我當兵,交代給我翻越神仙山的任務呢?想到這裏,她學著藝人拜師學藝的樣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緊緊抱住姚秀芝的雙腿,仰起淚臉,望著那驚恐而又慈祥的麵孔,激動地說:

“我要加入紅軍,像你們一樣,當一名女紅軍,你們收我嗎?”

姚秀芝真想說一句“收!收!”可是,她還沒有恢複軍籍,帽子上沒有紅五星,領口上也沒有鮮紅的領章,她怎麼能代表組織批準十歲紅當紅軍呢!她不敢俯視那張淚跡斑斑的臉,她更不敢看那雙乞求的目光,她忘記了扶起跪在自己麵前的十歲紅,她下意識地咬住嘴唇,木然地望著左前方。

“我真心加入紅軍啊!我像信菩薩一樣地信你們,不怕苦,不怕死,會唱歌,會演戲,還不行嗎?”

十歲紅這篤誠的話語,就像是一把把利刃刺在了姚秀芝的心上。既然自己滿足不了十歲紅的請求,就隻好求救於霍大姐。當她的目光移向霍大姐的身上,發現霍大姐兩眼怒視著門口。她向那邊看去,愕然一怔,原來張華男像尊金剛似的佇立在門口。她鎮定了一下,指著張華男對十歲紅說:

“姑娘!我沒有權力批準你加入紅軍,你去求他吧!”

十歲紅轉身看見已經走進屋門的張華男,驀地爬了起來,快走兩步,撲通一聲又跪在張華男的麵前,苦苦哀求說:

“長官!我要加入紅軍,我要當一名女紅軍,你就開開恩,收下我吧!”

“我收下了,快請起來吧。”張華男邊說邊扶起了十歲紅。

對此,十歲紅又感到得來的太容易了,她望著張華男那肅穆的表情,將信將疑地問:

“這可是真的?”

張華男微微地點了點頭。

“我給你磕頭了!”十歲紅說罷再次跪在了地上,向著張華男連連地磕著響頭。

真可謂是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張華男這位曾被同誌們稱為心冷的肅反者,也禁不住地淌下了淚水。他再次扶起十歲紅,當眾宣布把她編入紅軍劇團。同誌們熱烈鼓掌歡迎以後,張華男又步履沉重地走到姚秀芝的麵前,雙手捧著一頂帶有五星的軍帽,嚴肅地說:

“姚秀芝同誌!奉上級指示,恢複你的軍籍,請接受這頂軍帽吧!”

姚秀芝朝思暮想的願望終於實現了!她望著這一頂普通的軍帽,真是感慨萬千啊!突然,她感到熱淚湧滿眼眶,模糊了視線,她雙手顫抖地接過這頂軍帽,久久望著那紅紅的五星,淚眼漸漸地呆滯了。頃刻之間,她從五星閃光的顏色,看到了一個戰士倒在了血泊中,成千上萬個戰士倒在了血泊中……這血漸漸地連成了片,彙成了海,無數具屍體漂浮在血的海麵上……但是,當她在這血海中看到了丈夫李奇偉的血、看到自己受審查流過的血的時候,她驚愕了,她糊塗了,她又漸漸地醒悟出一個真理:鮮紅的五星啊,同誌的鮮血染紅了你,還有我們這些囚徒的血,也增加了你的紅色。待到她感到這枚紅光閃閃的五星,慢慢地化作一輪紅日的時候,她倏然把這頂軍帽用力捂在自己的心口上,淒楚地落下了眼淚。

張華男的良心猛醒了!待到彤兒哭著跑過來,緊緊地抓住他的雙手,替母親向他說著真誠的感謝話語的時候,他鼻子一酸,淚水也不由自主地淌下來。這時——也隻有在這時,他才暗自懺悔說:“秀芝同誌!我對不起你,我一定為你洗清托派的嫌疑,哪怕你永遠不原諒我,至死也不愛我……”他為了盡快地結束這場麵,自己也從這難堪的境地解脫出來,他又嚴肅地說:

“秀芝同誌!孩子是不記恨父母的,希望你能原諒組織的過失。請你相信,我——主要是組織,會很快澄清你的遺留問題,早一天回到組織的懷抱裏!”

突然,室內響起了熱烈的掌聲。這不是回報張華男的掌聲,也不是慶賀姚秀芝的掌聲,是每位紅軍戰士發自肺腑的心聲。張華男自知有愧於這掌聲,窘態十足地向大家擺手致意;姚秀芝感謝大家的真情,遂向著同誌們頻頻鞠躬、致意。

十歲紅不知原委,誤認為姚秀芝也是才加入紅軍的。今天,她獲得了一頂軍帽,大家就為她高興、為她歡迎。十歲紅覺得自己也是一名紅軍戰士了,應當得到這樣一頂紅星軍帽,也應當得到大家這樣的歡迎。所以掌聲一息,她就走到張華男的麵前,伸出雙手,鄭重其事地說:

“請你也發給我一頂有紅星的軍帽吧!”

張華男被這突兀而來的動作搞蒙了,他伸出空空的雙手,難為情地搖了搖頭。

十歲紅委屈地哭了,姚秀芝慌忙把自己手中的軍帽捧到她的麵前,充滿感情地說:

“好妹妹,你先戴我這一頂吧。”

“那……你戴什麼呢?”十歲紅不安的問。

“我嘛,還是戴這一頂沒有紅星的軍帽。”姚秀芝微笑著說。

“那……你還算是紅軍嗎?”十歲紅又問。

姚秀芝微微地點了點頭。

十歲紅雙手接過了這頂紅星軍帽,有些笨拙地戴在了自己的頭上,望著一雙雙信任的目光,請戰似的問:

“我能幫助紅軍做些什麼呢?”

姚秀芝沉吟了一會兒,和霍大姐又交換了一個眼色,鄭重地說:

“紅軍就要過雪山了,請你帶路行嗎?”

“行!”十歲紅一激動,又學著唱戲的樣兒,拱抱起了雙手,做出一個“得令”的架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