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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座關押高級犯人的監獄。三合院,北房是明三暗五的開間,東西廂房都是三開間。不算小的庭院中積滿了雪堆,被一條磚砌的甬路分為兩半。夜空無雲,深邃莫測,冰盤似的皓月懸掛在空中,廉價地灑著清冷的銀輝,給這座高級監獄增添了肅殺氣氛。馬勇披著羊皮大衣,拿著手電筒走進院來,換走了原來的崗哨,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姐夫真不像話,把這樣倒黴的差事交給了我!”轉身走進了西廂房,坐在燒得正旺的爐子旁邊,從懷裏掏出一瓶白酒,取出一隻爛熟的羊腿,歎了口氣,嚼著羊腿大口地喝起酒來。
北屋的草地上,躺著一位打得遍體鱗傷的女犯人,她就是姚秀芝。一陣陣寒冷的夜風撲進屋來,像是一刀一刀地割著她的肉。她終於從昏迷中醒來,本能地說著“渴,渴……冷,冷……”她完全地清醒了,打量著這陰森可怖的房間,怎麼也想不起是如何來到這裏的。月轉星移,一股清冷的銀輝穿過窗口,投到了地上,她忍著疼痛,挪動了一下身子,循著這縷銀輝望去,看見一輪明月掛在淡藍色的夜空中。她總算記起來了,這兒是西寧。同時,也想起了審訊她的嚴酷情景……
“你叫什麼名字?”馬祥不緊不慢地問。
“姚芳!”
“不對!叫姚秀芝。”馬祥一拍桌子,兀地站起身,“你是紅四方麵軍的組織部副部長,對不對?”
“你既然如此自信,何必還問我呢?”
“這是告訴你,不要在我的麵前耍花腔!”馬勇突然把臉一沉,“你還負責電台工作,對吧?”
“無可奉告!”
“我可是有可奉告!”馬勇雙手按著桌麵,“我是個痛快人,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交出西路軍的組織名單,全部的電報密碼,一切好說;不然,我就叫你皮肉受苦!”
姚秀芝不屑理睬,把頭一歪。
“你何必這樣固執呢!一個大家閨秀,留法的洋學生,放著香的不吃,辣的不喝,跟著這幫紅匪四處流竄,圖個什麼呢?再說,你還沒吃夠他們的苦嗎?”
“住口!我不準你誣蔑紅軍。”
“嘴硬。來人啊!”
從此以後,姚秀芝便和馬匪的刑具打起交道來,直到昏迷為止,她依然沒有改口。
然而是誰向敵人告的密呢?通過審訊,姚秀芝清醒地知道,告密者是熟悉她的過去,也知道她的今天的人。她反複地回想了同路的囚徒,沒有一個是知道她曆史的。忽然間,觀看演出時的那個背影又閃現而出,他是誰呢?
這個叛徒一定是個地位很高的人,他的叛變,不僅危害著被俘難友的安全,而且對苦戰中的西路軍也構成了威脅。假如他改頭換麵,混進西路軍總部去,結果將是不堪設想的!她的心開始顫抖了,暗自下定了決心:必須為黨清除這個叛徒!但是,從何入手做起呢?她又陷入了茫然的沉思。
“誰啊?”院中傳來了馬勇的問話聲。
“我!”海青有氣地答說。
“哎呀,是海青老兄啊,快進西廂房來,咱們痛痛快快地喝它幾盅!”
“對不起!我不是來找你喝酒的。”
“那,幹什麼來了?”
“探監送飯!”
“探監送飯?……”
“對!你姐夫當麵應允的,難道你……”
“好說!好說!去吧,關在北屋裏呢。”
牢門打開了,海青一手提著壺,一手托著一個棉包包走進門來。由於屋間太大,光線太暗,看不見姚秀芝待在什麼地方,他著急地喊:
“你在哪裏?”
姚秀芝在馬匪的任何刑具麵前,沒有喊叫一聲。但是,她聽見海青的聲音,熱淚奪眶而出。她吃力地翹起頭,啜泣著說:
“海青,我……在這裏……”
海青的眼睛有些適應了,循聲一看,隻見黑黢黢的牆角裏躺著一個人,他急走兩步,放下手中的東西,匆忙跪在地上,緊緊抓住姚秀芝那隻伸著的手,看著被打得動不了的姚秀芝,心疼地哭了。
姚秀芝心裏掀起了一股熱浪,她聲音微弱地說:
“別這樣,海青!”
此刻,院中傳來了哢嚓哢嚓的走路的聲音,隨著腳步聲,燈光一晃一晃地射進屋來。姚秀芝把頭朝海青的腿邊移了移,低聲地說:
“不要把手鬆開!”
這句話,一下把海青從最聖潔的天堂,呼喚到了凡俗的人間。他陡然感到這樣抓住姚秀芝的手是不好的,一種異樣的情感在撩撥著他那淳樸的心靈。他突然感到自己的雙手慢慢地鬆開了,可又被另外一雙手緊緊地抓住,強迫又不情願地握緊了那雙手。
馬勇提著一盞馬燈走進屋來,一看海青木然地跪在姚秀芝的麵前,四隻手緊緊地攥在一起,相互啞然地待著,禁不住笑出聲來,挖苦道:
“真是難得啊!可惜海大哥這癡情的漢,沒有碰上一個多情的婆喲!”
“住嘴!”海青暴怒了,猛地抽回雙手,倏地站起,“你來做什麼?”
“我來給你送燈啊!”馬勇指著地上的壺和包包,“你不是送飯來了嗎?黑燈瞎火的,吃到鼻子裏去怎麼辦?”
這句話可給海青引出了新的話題,他急忙打開包包,拿出兩個又白又大的饃,說:
“這是娘給你蒸的,快趁熱吃吧!”
姚秀芝雙手接過熱乎乎的饃,癡癡地看了片時,很不忍心地咬了一口。
海青提起那把熏得漆黑的壺,發現忘記帶碗來了,沒有好氣地說:
“馬老弟,借個碗,讓俺姐……”
“姐?……”馬勇驚愕地重複了一下。
“姐……解個急嘛!”海青急中生智,指著躺在地上的姚秀芝,“沒有碗,她怎麼喝這滾燙的奶茶?”
馬勇把手中的馬燈掛在牆上,轉身走了出去。
姚秀芝伸出右手,輕輕地拍了拍海青的腿,意思說:“你真行!”
海青的全身像是散了架一樣,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用衣袖管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俯身一看,恰好和姚秀芝的眼神撞個正著,二人會意地笑了。
院中又傳來馬勇去而複返的腳步聲,姚秀芝再次想起了出賣同誌的叛徒,思來想去,隻有通過海青才能查明真相,免除西路軍遭受更大的損失。她有意大聲說:
“告訴娘,他們搞錯了,遲早會放我回去的,到那時,我再好好地孝順她老人家。”
“娘也讓你放心,天大的事也不要怕!活著,是俺家的人,死了,是俺家的鬼。”海青並沒有理解姚秀芝的用心,按照自己的想法,實實在在地回答說。
姚秀芝被這真誠的話語感動了,她是多麼想抓住海大娘的手,說這樣一句話啊:
“娘!你就是我的親娘。”
馬勇已經走進屋來,姚秀芝有意生氣地說:
“你是我的丈夫,一定要和那些編瞎話,蒙騙你們的長官,拆散咱們夫妻的人算賬去!”
海青的心頓時亮堂了,明白了冤有頭、債有主,必須找到欠賬的冤家對頭,他肯定地說:
“放心!我輕饒不了他。”
“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吧!”馬勇把一個粗瓷茶碗交到海青的手裏,陰陽怪氣地說。
“那……下一輩子也饒不了他!”海青提起壺,倒了一杯香噴噴的奶茶,放在姚秀芝的頭旁,關切地,“喝吧!暖暖身子。”
院中傳來亂糟糟的腳步聲,以及微弱的呻吟聲。海青有氣地問:
“又一個?”
這時,又傳來開東廂房門鎖的聲音,馬勇指著躺在地上的姚秀芝說:
“和她一樣的高級政治犯!”
海青憤怒地“哼”了一聲,把頭一低再也不說話了,這間空蕩蕩的囚室靜得有點瘮人。姚秀芝吃飽喝足以後,海青脫下皮大衣,蓋在她的身上,滿腹怨氣地離去了。
海青回到家裏已經是後半夜了,海大娘沒有睡覺,還在和胖姐商議營救姚秀芝的辦法。聽了海青講完獄中的情況後,海大娘心疼得不得了,“活畜生,殺人魔王……”罵不絕聲。胖姐隻有一個願望:請求海青從獄中救出姚秀芝,並護送她回到西路軍總部。
關於營救姚秀芝的事情,海青早已想過了,今晚探監送飯,就是為了打探獄中的虛實。他認為隻要蒙混過馬勇去,營救姚秀芝的事易如反掌,再利用他人熟、路熟的方便條件,護送姚秀芝回到西路軍總部也不難。但是,怎麼才能知道誰是出賣姚秀芝的叛徒呢?他沒有主意。俗話說得好: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他們三個人合計了大半夜,終於想出了辦法。突破口,選在了馬勇的身上。
馬勇受命看管姚秀芝是很不情願的!每天晚上,海青來探監送飯,陪著他喝兩盅,罵幾句娘就算結束了這一天。又是一個夜晚,馬勇躺在滾熱的火炕上都快入睡了,答應請客喝酒的海青還沒有來,他自言自語地罵道:
“媽的,說話不算數,答應請我喝酒,怎麼還不來?”
這時,海青恰好走進院裏,邊說“我說話可是算數的。”邊提著酒、拿著肉走進西廂房,當的一聲,全都放在了桌子上。
馬勇骨碌一下從炕上爬起來,跳到地上,一看桌上那兩瓶白酒,一大包又肥又嫩的兔肉,饞涎欲滴地說:
“醬兔肉,老白幹,今天晚上,咱哥們倆來他個一醉方休!”
海青是個老實人,長這麼大也不會說句拐彎的話,至於說謊、騙人,他更是做不來了。可是今天,他非要用這兩瓶白酒,換來出賣姚秀芝的叛徒,真是比登天還難啊!但是今夜,再下流的話題,再逆耳的言語,他都得聽,還要順著馬勇說,隻要能讓他多喝一杯酒就行!
多年以來,海青單身一人,每遇到不順心的事,就與白酒為友;拉駱駝夜宿古道,就借酒驅寒暖身,因此和酒結下了不解之緣,而且從來也沒有喝醉過。他滿上酒以後,對馬勇說:
“來!我先喝,你跟上。”
馬勇的精神空虛得很,夜幕垂落以後,他想的都是那些花花綠綠的事。眼下他孤守空房,巴不得海青陪著喝個通宵呢!因此,他和海青把酒杯碰得叮當作響,越喝越有興味。
酒是話語的引子,第一瓶白酒喝光之後,馬勇已酒醉三分了,於是打開了話匣子:
“海大哥!我是理解你的,男人身邊沒有女人,就像是魂離開了身子,沒著沒落的難受。你剛剛守了一夜女人,就又放起單來,比沒摟過女人的滋味還難受……”
這些俗不可耐的下流話,在海青的心裏還是起了效應的,一個堂堂的男子漢,被剝奪了擁有妻子的權利,當然是痛苦的;但是,他又是一個有理智的男人,很快從這痛苦中解脫出來,隨聲附和地說:
“咳!你哪裏會真知道是個啥滋味噢……不說這些了,喝!喝……”
馬勇舉杯喝了個底朝天,感歎地說:
“我真想把這西廂房讓給你們倆,讓你們好好聚聚,可我做不了這個主啊!再說,今天晚上已經晚了!”
海青一聽倒吸了口涼氣,以為今夜就要暗暗處決姚秀芝,他真想衝到北屋裏,再次跪到姚秀芝的麵前,緊緊地抓住她的手,再說次知心話。他穩住了自己慌亂的心,斟滿酒杯,順著馬勇的話題說:
“為了明天能把西廂房借給我,幹!”
馬勇待海青一飲而盡之後,也來了個仰脖朝天,醉意甚濃地說:
“就是今天……把西廂房借給你……她呀,也不一定會幹嘍……”
“為什麼?”
“她……要和原配丈夫……和歡、睡覺……”
“咹?!”
正當海青震驚不已的時候,院中又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以及輕微的呻吟聲。就要酒醉的馬勇側耳聽了聽,順手端起酒杯往嘴前一放,全都灌進了脖子裏,他氣得把杯子往桌上一擲,沿著桌麵滾到了桌下,啪的一聲,摔了個粉碎,十分得意地笑著說:
“聽!她的原配丈夫……來了……”
海青出於男人本能的妒忌心理,擲掉手中的酒杯,兀地站起身來,剛要邁步衝出去,腳怎麼也抬不起來,猝然坐下,趴在桌麵上嗚嗚地哭了。
“別哭!別哭!我姐夫答應給你再找一個黃花閨女。”
海青很快又恢複了理智,他倏地昂起頭,擦了把眼淚,氣呼呼地說:
“你要是給我講清楚她丈夫的來曆,我就答應休了她,再娶一個!”
馬勇的嘴雖然不聽使喚,但卻原原本本地講述了有關李奇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