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2 / 3)

再說姚秀芝坐在幹草地上,披著海青留下的羊皮大衣,暗自猜測著海青去西廂喝酒,遲遲不來的原因。忽然院中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她剛剛吃力地站起來,想趴在窗台前看看,又是誰被押進了東廂房,北房的門被推開了,兩個彪形大漢架著一個不省人事的犯人走進來,其中一個說了句“東房沒地兒了,和女人就個伴吧!”說完,他倆把那個犯人摔在了姚秀芝的身邊,轉身大步走去了。

姚秀芝急忙擰亮掛在牆上的馬燈,回身一看,驚得失口“啊”了一聲,心咚咚地跳了起來。她暗自惶恐地自語:“怎麼是他?怎麼是他?”霎時間,各種疑雲驟起,心緒亂得再也理不出個頭來。是走上前去?還是遠遠地離開?她猶豫不決,拿不定主意。

“疼,疼……渴,渴……”李奇偉昏倒在地上,發出了低微的呻吟聲。

姚秀芝那顆善良的心被打動了,走到李奇偉的身旁,一看那件染滿血跡和硝煙的紅軍戎裝,一種超越私情的愛打心底生出,她急忙蹲在一邊,看著滿臉傷痕的李奇偉,小聲地叫著:

“奇偉!奇偉!你怎麼也被捕了?”

“我,負傷了。”李奇偉突然醒來了,艱難地翹起頭:“你,是誰?”

“我是秀芝!”

“什麼?你是秀芝?”

姚秀芝萬分痛苦地看著驚愕不已的李奇偉,感情異常複雜地點了點頭。

“秀芝!”李奇偉驀地抱住姚秀芝的腿,猝然又昏厥在草地上。

姚秀芝慌忙為李奇偉做人工呼吸,低聲地呼喚著:“奇偉!奇偉……”

李奇偉驀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晃動了一下身子,又算醒了過來。他陡然抓住姚秀芝的雙手,大動感情地說:

“秀芝!這,不是做夢吧?”

“是很殘酷的現實!”

“我們為什麼在這兒見麵了?”

“是敵人安排的!”

“不!是上帝安排的,是我們敬重的馬克思安排的。”

姚秀芝從這簡短的對話中,感到李奇偉不像是一個從昏迷中醒來的人;另外,她覺得緊握著自己的雙手是那樣的有力,和自己傷後握海青手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頃刻之間,她對李奇偉的突然出現產生了懷疑,她想抽回自己的雙手卻沒有成功。

“秀芝!你原諒我的過失嗎?”

“那得看是什麼事情!”姚秀芝鎮定地說罷,猛地用力,抽回了自己的雙手。

“就是我們的愛情啊!”李奇偉邊說邊抱住姚秀芝的雙腿,哭泣著說,“秀芝!我錯了,我打心裏是愛你的啊……”

“冷靜些!”姚秀芝邊推李奇偉邊說,“你要對得起愛你的十歲紅,更要對得起你們即將出世的孩子!”

“快不要說這些了,我怎麼能愛她這樣一個戲子呢!”

“無恥!”

姚秀芝不知道從哪裏飛來的一股怒氣,重重地打了李奇偉一記耳光,她站起身來,轉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的寒天夜空。

李奇偉被打蒙了,驚愕地倒在草地上,看著姚秀芝的背影,又突然大聲地狂笑起來。

咣當一聲,屋門被踢開了,李奇偉戛然終止了狂笑,姚秀芝下意識地向門口一看,隻見海青踉踉蹌蹌地走進屋來,令她驚詫的是手中還提著一個棒子。

海青走到李奇偉的身邊,倏地舉起了手中的棒子,李奇偉嚇得在草地上邊滾邊說:

“你,你是什麼人?”

“我是你的催命鬼!”

海青用力砸下了手中的木棒,李奇偉“啊”了一聲,隨即昏倒在地上。

姚秀芝急忙趕到近前,抓住了海青又舉起的木棒,驚怕地說:

“你……為什麼要打死他?”

“是他出賣了你!”

“啊?!是真的?”

“千真萬確!”

“那……我該怎麼辦?”

海青扔掉手中的棒子,拾起草地上的皮大衣,不容置疑地命令:

“快披上!跟著我逃走。”

36

李奇偉叛變投敵了!

古城高台血戰的時候,他被敵人的飛機大炮嚇破了膽,惶惶不可終日。那天,他離開姚秀芝以後,收編的民團打開了城門,為了不死於亂槍之中,舉手投降了敵人。作為晉見禮,他又帶領攻入城內的馬匪,接管了突圍出城的暗道,致使紅軍將士失掉了退路,有的慘死在馬匪的刀槍之下,有的便做了馬匪的戰俘。他為了所謂立功,帶著馬匪衝進了姚秀芝的辦公重地,恰好姚秀芝剛剛跟著常浩離去。血戰接近尾聲的時候,馬匪攻城司令部召見了李奇偉,遂決定把他押回西寧。

李奇偉抵達西寧之後,向敵人寫下了大量的罪惡材料,和盤托出了他所知道的黨的——尤其是西路軍的一切秘密。同時,還供認了被俘的西路軍宣傳隊的同誌。為了瓦解紅軍戰俘的意誌,建議由紅軍宣傳隊登台演出,以示馬家軍的仁慈。但是,他不曾想到這些勇士們會把舞台變作戰場,演出了一幕震破敵膽的悲壯戲劇。

李奇偉聽說俘虜中有一位中年婦女,詳細地詢問過衣著、長相、氣質以後,懷疑她就是姚秀芝。接著,他又無恥地向敵人講了姚秀芝的全部曆史。為了確定這位被俘的中年婦女的身份,他又一手導演了請海青和姚秀芝看戲的醜劇:他躲在戲院旁門裏絲絨罩簾的後邊,偷看姚秀芝的尊容。《盼紅軍》的歌聲引起大嘩之後,他擔心紅軍戰俘借機嘩變,於混亂之中發現他,遂背著身從旁門匆匆地逃走了。

從此,姚秀芝告別了海青母子,搬進了這座特殊的監獄。

瘸腿旅長馬祥的刑具用完了,姚秀芝依然沒有向敵人吐露一字一句。為了盡快地突破姚秀芝心中築起的防線,他又向敵人敬獻了苦肉計:自己假裝被俘後受刑昏厥,引起姚秀芝的同情心,進而在獄中破鏡重圓,從感情上慢慢地瓦解姚秀芝矢誌不變的情操,借以達到為敵人提供更多情報的目的。

事有湊巧,喝得醉爛如泥的馬勇戳破了李奇偉的假麵具,海青把馬勇徹底灌醉之後,提著木棒趕到了北屋,時逢姚秀芝痛罵他“無恥!”重打他耳光的時候。海青被姚秀芝的義舉所折服,當即決定:打死李奇偉,帶上姚秀芝逃離西寧,一起投奔紅軍去。

當時,姚秀芝激動地握住海青的手,動情地說了一句:

“我的好兄弟!”

海青帶著姚秀芝逃離了監獄,回到家辭別了母親海大娘,帶上路途中吃的幹糧,二人共騎著海家那匹唯一的老馬,迎著撲麵的寒風,踏著白皚皚的雪路衝出了西寧。

迅馳的馬蹄,送走了黎明前的黑暗,又迎來了火紅的朝霞從東方升起。西寧,也遠遠地甩在了後邊。

天,瓦藍瓦藍的,沒有一片雲絲,像是一座悠遠莫測的蒼穹,顯得是那樣的遼闊、深邃;地,潔白潔白的,沒有任何足跡,這是暴風雪過後,大地呈現出的最為神聖的畫麵。識途的老馬,收住了疾馳的飛蹄,大口地吐著雲霧似的熱氣,緩慢地向前走著,身後留下了一行明顯的足跡。海青和姚秀芝騎在同一匹馬背上,他們就像是化過裝似的,眉毛塗上了一層潔白的霜花,頭發梢上也沾著冰雪,一夜之間,似乎都變成了兩位老人。但是,他們的身心放鬆了,鬱悒不安的麵色又展出了歡欣的笑顏;他們就像是衝出籠子的鳥兒,舒展著羽翼自由地翱翔,盡情地放眼眺望這美麗的雪原晨景,隨意地呼吸著這清新的空氣!

太陽偏西了,海青和姚秀芝就著雪團啃了個涼饃,老馬也吃了一些露出雪地的枯草,旋即又打馬上路了。姚秀芝騎在馬上,仍然有些擔心地說:

“他們還會追來嗎?”

海青沒有立刻回答,沉默了片時,朝著前麵望了望,蠻有把握地說:

“再走四五裏路,我們就到那條冰河了,離西寧整整八十裏地,我想不會再追來了。”

“是哪條河?”姚秀芝問。

“就是馬勇騎馬挨摔,馬的前腿插進冰縫的那條河啊?”

“我們能走到目的地嗎?”

“沒問題!”

“不會受到馬家軍的盤查嗎?”

“誰敢!”

“為什麼?”

“你看看我穿的這身衣服!”

姚秀芝仔細地打量了一下海青的著裝,發現他穿的還是押送俘虜時的那身軍裝。是啊!有這身老虎皮做掩護,所有馬家軍是不會盤查的;萬一遇上了紅軍,由自己出麵,也會平安無事。

喝得酩酊大醉的馬勇醒來之後,已經是日上三竿了。他醉眼惺忪地走進北屋一看,姚秀芝不見了,李奇偉倒在草地上抽搐著,臉上淌滿了鮮血。他嚇得魂飛出竅,惶惶然地跑到大門口一看,門大開著,兩個門衛醉如爛泥,躺在熱乎乎的炕上蒙頭大睡。他氣得撩開兩個門衛的被子,一人給了兩巴掌,大聲罵道:

“混蛋!犯人逃跑了,你們他娘的還在睡大覺!”

兩個門衛嚇得醒了酒,光著腳跳在了地上,低著頭,全身打著哆嗦。

馬勇不敢怠慢,急忙跑到馬祥家,堵著被窩報告了情況。待到馬祥詢問逃跑的原因的時候,馬勇才恍然大悟:

“報告姐夫!準是海青這小子搗的鬼。”

馬祥帶著隨從馬弁趕到海青家,海大娘笑嘻嘻地迎上來,問:

“馬旅長!海青怎麼一夜都沒回來啊?是不是你的公事太忙啦?”

“忙個屁!”馬祥剛要動輒大罵,又怕老百姓知道了姚秀芝逃走的事,反映到馬步芳司令那裏去可就糟了,遂又把火氣壓下去,“我也正找他呢,也不知他去了什麼地方!”

海大娘知道這位瘸腿旅長吃了個啞巴虧,又順水推舟地說:

“他心裏隻有你馬旅長,不會去什麼地方的,他回到家來,就叫他找你去。”

正當馬祥無計可施的時候,馬勇鬼頭鬼腦地走到他的身邊,悄聲告訴他,海青的那匹老馬不見了。馬祥匆忙命令隨從馬弁放馬過來,騎馬直奔西寧的北部,發現通向黑風口的路上有一行馬蹄的足跡,他稍事沉吟,轉身對馬勇說:

“你帶上五個弟兄,騎上快馬,把他們給我追回來!”

“他們已經逃走大半天了,就怕……”

“一定能追上!”馬祥說明海青和姚秀芝共騎一匹老馬,不會逃走太遠。旋即又嚴厲命令,“天黑之前追不回人來,一定要軍法從事!”

馬勇帶著五匹快馬,頻頻加鞭,急馳的馬蹄如雨,踏起紛紛揚揚的積雪,猶如六隻帶雪的飛箭,沿著雪路上那一行足跡朝前迅跑。馬勇累得渾身滲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屁股顛得生疼,雪封的路上依然隻見馬蹄的足跡,不見人的蹤影。太陽就要落山了,就要失去信心的馬勇,忽然隱隱看見了兩個人影,他驚喜萬分,大呼一聲“追!”六匹快馬飛馳而去。

海青猝然聽到身後傳來了亂馬踏雪的聲響,他下意識地回頭一看,說了一聲“不好!”縱身躍上老馬的後背,一手摟住坐在前麵的姚秀芝,一手攥緊拳頭猛揍老馬的臀部,通人性的老馬四蹄生風,朝前跑去。

姚秀芝醒悟到發生了緊急情況,她慌忙扭過頭去,看見了緊追不放的六匹戰馬,她焦急地說:

“快扔下我,你自己逃走吧!”

“胡說!”海青這頭倔牛,陡然間變成了暴怒的雄獅。他瞪大燃燒怒火的眼睛,忽而朝前看看近在咫尺的橫臥著的河堤,忽而回頭瞧瞧那六匹越來越近的追馬,他隻有一個辦法,猛擂拳頭,希冀這匹超負荷的老馬生出神力,化險為夷。

老馬拚力地衝上了河堤,又順勢朝河床俯衝,突然馬失前蹄,在慣性的作用下,海青摟著姚秀芝飛過馬頭,險些掉進那道張著大口的冰縫之中。姚秀芝忘記了疼痛,回頭一看,趴在堤坡上的老馬渾身哆嗦著,她驚恐地問:

“它怎麼了?”

“它的兩條前腿摔斷了。”海青業已爬起,看著跟隨自己多年的老馬,悲哀地說。

“那……我們怎麼辦?”

海青哪有辦法,隻有沉默不語。

這時,遠方傳來的疾馳的馬蹄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了。

“我寧死也不當俘虜了!”姚秀芝死死地盯住那道寬寬的冰縫。

海青依然沉默不語,似在思索脫險的辦法,又似在聽著那越來越近的馬蹄聲。

“再見啦!”姚秀芝脫掉海青送的那件皮大衣,往堤坡上一擲,縱身跳進了那道冰縫中。

“秀芝姐!”海青驚呼一聲,穿著大衣,毫不遲疑地也跳進了那道冰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