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2 / 3)

黑大爺慌忙走到近前,用力抓住黑大娘的手,呼叫著“老伴……”十歲紅掙紮著撲到了黑大娘的身邊,哭喊著“幹娘……”戰士們相繼圍攏過來,焦急地叫著“大娘……”一時間,屋裏的空氣緊張到了頂點。

黑大娘漸漸地蘇醒過來,望著哭得像個淚人似的十歲紅,吃力地指著壺,急促地喘著氣,說:

“幹女兒……別哭,這壺裏……是凍成冰塊的牛奶……快,煮煮喝了吧……”

“幹娘!”十歲紅雙手接過裝有凍牛奶的壺,又禁不住地失聲哭了。

黑大娘忍著極大的悲慟轉過臉去,一眼看見了神態肅穆的常浩,伸手指著屋外:

“快,快把那點洋芋……撿回來,給大家煮煮吃了……好打強盜……”

常浩沉重地點了點頭,轉身走出屋去。

黑大娘又聽見了老伴的啜泣聲,側過臉來,強作笑顏地說:

“這麼大歲數啦,當著幹女兒……和同誌們的麵哭,多……不好意思啊……”

“我不哭,我,這就不哭……”黑大爺一邊哽噎地說著,一邊擦拭滿臉的淚水。

“老頭子,我……不行了,還有一件事……放不下心,閉不上眼……”

“老婆子,你說吧,我接著替你做。”

“幹女兒的身子……要緊……你……可要代我……看、好、她……”

“是,是!你就放心吧。”

黑大娘微微地笑了,她猝然一陣抽搐,那對和善的眸子死死地定在了眼眶中,鑲嵌在那張慈祥的臉龐上。待到她的頭向旁邊一歪的時候,房間裏響起了撕心裂肺的哭聲。

常浩提著一籃洋芋走回屋裏,放在桌子上,他望著安詳地躺在炕上的黑大娘的遺體,禁不住哭了。他緩緩地摘下了軍帽,又徐徐地把頭垂在了胸前。瞬間,他感到黑大娘的遺體化作了那座高大的墳塚,又變成了座頂天立地的無字碑。當他再想到西路軍的前景時,心中猶如灌滿了鉛水,是那樣的沉重,他發誓似的說:

“一定要嚴懲叛徒!一定要消滅馬匪!”

過分悲慟的常浩,許久沒有抬起頭,直到東裏間屋傳來更加悲哀的哭泣時,他才知道黑大爺抱著老伴的遺體離去了,十歲紅和三名戰士也尾隨著走進屋去。室內就剩下龍海和他做伴了,在這桎梏人的生命的靜寂裏,又從電台想到了方才那份密碼電報。往日,徐總指揮來電是直呼其名的,為何這次卻改變了稱謂呢?再說,徐總指揮率總部突圍這樣的大事,為何事前沒有一點征兆呢?萬一這次電文是假的,其後果……他沒有勇氣再推論下去了,驀地昂起頭,嚴峻地命令:

“龍海!立即把炸斷的電話線路接通。”

“你……”

“我要親自和徐總通話!”

“徐總不是突圍了嗎?”

“這不用你管!”

“這電台呢?”

“由我代你負責。”

龍海起身離去了,這間屋裏愈顯得死一樣的寂寥了。常浩聽著遠近零星的槍聲,聽著東裏間屋裏的哭聲,心裏像是浸透了黃連水,苦得難以自述。但是,當他想到龍海此去的吉凶,以及對西路軍命運的影響,再也不能安靜地待上一分鍾了!他焦急地快速踱著步子,暗自說:

“龍海同誌!快些回來吧。”

突然,不遠的地方響起了激戰的槍聲,常浩警覺地聽辨交火的方向,心想:“不好!是電線通向總部的方向。”他快步走出屋去,聽著時緊時鬆的槍聲,暗自說:“隻要還有槍聲,龍海就是安全的!”槍聲終於停歇了,他暗自判斷雙方的勝負。他明白了,隻有通向西路軍總部的電話才是明證。他急忙趕回屋裏,拿起話筒拚力地搖,依然是斷路。他無力地放下話筒,悲哀地自語:

“龍海同誌也犧牲了……”

常浩坐在桌前的椅子上,雙手掬著額頭,思索著龍海有沒有幸存的可能。他想,龍海有可能幸存。因為,一、西路軍總部因電話線中斷,他也許來不及通知,突圍而去;二、龍海雖未接通電話線,他會擺脫敵人,借著夜幕的掩護逃回來。他抱著僥幸的心理站起來,沉重地走出屋門,盼著龍海的歸來。

夜,很深了,低垂的濃雲遮住了滿天的星鬥,辨不清是什麼時辰,風,越刮越大了,那炮火的硝煙不肯散去,隨著夜風任意地飄蕩著,強烈地刺激著人們。龍海仍然沒有回來,常浩有些絕望了。突然,執勤的戰士拍響了信號的掌聲,常浩拔出插在腰間的匣槍,快步躍到那堵斷牆的後邊,小聲地問:

“上來幾個?”

“一個!”

常浩遲疑片時,探出頭一看,二十米開外的地方,有一個黑影敏捷地走來。他欲舉槍射擊,猛地發現這個黑影是那樣的熟悉,他驚喜地叫了一聲:

“龍海!”

“首長!”

隨著這親切的答話聲,龍海飛身躍到了斷牆的後邊。常浩激動地伸開雙臂,緊緊抱住龍海那粗壯的身軀,關切地問:

“沒負傷吧?”

“沒有!”

“任務完成了嗎?”

“完成了!”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咳!甭提了……”

曆經一年多的戰爭洗禮,龍海已經鍛煉成一名優秀的紅軍戰士了。他憑著夜幕做掩護,沿著電話線路匍匐前進。當他就要接近斷路的地方,前麵突然傳來了敵人的對話聲:

“你怎麼知道這兒有電線?”

“因為我們原是一家人嘛!”

“這個辦法可不錯,守株待兔!”

龍海通過對方的談話,知道這電線不是炮彈炸斷的,是被俘的紅軍叛徒為了邀功請賞,帶著五名馬匪刨斷了電線,藏在隱蔽的地方,等候前來接線的紅軍戰士。他當即怒火猝發,當場就把這個叛徒幹掉了。接著,他忽而躲到暗處射擊,忽而又倒在地上,幾經槍戰,擊斃兩名,擊傷一名,剩下那兩個馬匪拖著這個傷號轉身就逃,他連發數槍,全部擊斃。龍海唯恐有詐,藏在一座破房的後麵,暗自觀察周圍的動靜。又隔了一段時間,有意地擲出兩塊磚頭試探虛實。待他確認安全無疑的時候,他才迅速接通線路,返回駐地。

“謝謝你!龍海同誌。”常浩拍打著龍海的肩膀,格外激動地說。

“有什麼好謝的?”龍海突然昂起頭,憤怒地說,“首長!這些叛徒實在可恨。”

“你說得很對!”常浩緊緊握著拳頭,“對叛徒絕對不能發善心。”

常浩大步走回屋裏,拿起聽筒,很快接通了西路軍總部。不出所料,方才那份密碼電報果真有鬼。同時,由徐總的口中獲知,奉這份命令突圍的紅軍,遭到了馬匪的伏擊,死傷了不少指戰員,隻是由於總部發現較早,才避免了更大的傷亡。遵照西路軍總部的指示,立即通知有關單位,廢棄這套密碼,他無法遏製滿腹的憤懣,高高地舉起右手,重重地擊在了桌麵上:

“又是叛徒向馬匪泄露了密碼!”

然而,是誰向馬匪泄露的密碼呢?常浩思來想去隻有兩個人:一個是至今下落不明的李奇偉;一個是做了馬匪俘虜的姚秀芝。而二者之間,又認為姚秀芝的可能性最大。他無比憤慨地說:

“隱蔽最深的敵人,對革命的危害就更大!”

常浩曾經懼怕過姚秀芝,那是因為她堅定地支持北上的路線,唯恐她回到黨中央的身邊,帶頭揭發批判自己支持張國燾路線的罪行;他曾經默默地愛過姚秀芝,因為在她的身上有著一種誘惑男性的魅力,殘酷的戰爭環境,不允許他向這位革命的囚徒求愛。可是,他卻不止一次地暗下決心:“一旦條件具備了,就大膽地追求姚秀芝!”因此,他利用職位特權,把姚秀芝調到自己的身邊工作,借以加深兩個人的了解。高台脫險之後,他為姚秀芝不幸被俘難過了許久,可她……咳!

常浩畢竟是一個久經戰火的人了,很快就排除了這種私念,又回到殘酷、複雜的現實中來。尤其當他想到門前那座高大的墳塚,為接通電話線路犧牲的戰士,因假電報而陣亡的無數指戰員,暗自下定決心:

“就是親娘老子,也要他償還這筆筆血債!”

真是無巧不成書。就在這個時候,海青帶著姚秀芝闖過一道道哨卡趕到了,在警戒戰士的押解下,走進了屋裏。常浩一看身著馬匪軍裝的海青勃然大怒,一把揪住身著回族服裝的姚秀芝的衣襟,指著海青嚴厲質問:

“他是馬匪嗎?”

“他……也算是吧。”

“混蛋!”常浩倏地揚起右手,重重地打了姚秀芝一記耳光。

姚秀芝被這突兀的舉動打蒙了,海青就像是一頭暴怒的公牛,伸手抓住常浩的衣袖,發狂地:

“你憑什麼打人?”

“打人?我還想斃人呢!”常浩掙脫海青的手,刷地拔出匣槍,指著驚恐萬狀的姚秀芝,瘋了似的質問:“她是你的什麼人?”

“老婆!”海青也不示弱地說。

“老婆?!”

“對!不會有錯的。”

“胡說!”

“你才胡說呢!”海青一步跨到常浩的麵前,挑釁地說,“她是我們長官賞給的,本人也同意了,我們也早已同居了!”

“什麼?早已同居了?”

“對!你管得著嗎?”

常浩全身發抖,一種複仇的情感撲上心頭,他哆嗦地舉著匣槍,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我讓你同居!”一摟扳機,啪的一聲,槍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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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青中彈倒在了地上,胸前的衣襟漸漸地被鮮血染紅了。

姚秀芝驚呼了一聲“海青!”撲到海青的身上,號啕不已地哭著。

常浩一見姚秀芝哭得這樣傷情,他那隻握緊匣槍的手,又顫抖地舉了起來,槍口對準了姚秀芝的後胸,欲要摟扣扳機,龍海猛地撲到跟前,用力向上一彈常浩握槍的臂膀,啪的一聲,子彈穿透了屋頂,向著沉沉的夜空飛去。龍海下掉常浩的匣槍,哀求地說:

“首長!為了留個活口,也不能再開槍了……”

常浩悲憤到了極點,顫抖的身軀終於支持不住了,癱坐在了椅子上。

海青漸漸地蘇醒過來,他望著撲在自己身上痛哭的姚秀芝,頓時想起了他們奇異的結合,一股難以言述的情感打心底湧起。片刻,他又想起了和姚秀芝的一次談話:

“紅軍真的像你說的那樣好嗎?”

“不會錯的!”

“我可給馬家軍當過向導啊?”

“不要緊!紅軍連俘虜都寬大,何況你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我也能當紅軍嗎?”

“能!到那時……”

“我們既是夫妻,又是紅軍同誌,對嗎?”

“這……就算是吧……”

當時,海青不知道姚秀芝為何回答這樣勉強;今天,誤以為是姚秀芝騙了他。因而他越想越氣,用盡全部力氣揪起了姚秀芝的頭,罵了一句“你這個忘恩負義的騙子!”重重地打了一記耳光,之後,帶著一種永遠解不開的恩怨永遠地離去了。

姚秀芝被打得呆癡了,她離開海青的遺體,緩緩地站起,一步一步地逼近常浩,指著自己的胸膛說:

“打吧!衝著這兒打……”

常浩被姚秀芝那噴射怒火的眼神懾住了,顫巍巍地站起來,下意識地向後邊倒退著。最後,退到了彈痕累累的牆壁上。突然,他滿腔燃起了怒火,燒掉了這一時的膽怯,再次伸手揪住姚秀芝的衣襟,發怒地質問:

“你這個叛徒,快交代你出賣密碼電文的罪行吧!”

姚秀芝怔住了,自言自語地說著:“什麼?我出賣了密碼電文……”

龍海慌忙趕過來,將常浩和姚秀芝分開,說明密碼泄密所造成的危害,接著又義憤填膺地說:

“看看你的罪過吧,給你一槍,還太便宜了你呢!”

“對!是太便宜了這個叛徒。”

姚秀芝聞聲轉身一看,十歲紅、黑大爺和戰士們停立在背後,都瞪著憤怒的眼睛,似在審判她。至此,她才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片刻,她鎮定地說:

“我沒有叛變!”

常浩大聲狂笑起來,指著倒在地上的海青的遺體,冷漠地質問:

“這怎麼解釋?”

“一言難盡。但他絕不是慘殺紅軍的馬匪,他是……”

“你的丈夫,對嗎?”常浩鄙夷地哼了一聲,嘲弄地追問著。

姚秀芝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在場的同誌們誤以為擊中了她叛變投敵的要害,七嘴八舌地辱罵她不要人格,是革命隊伍中的娼妓、叛徒……姚秀芝被激怒了,她發瘋似的吼著:

“胡說!我是他的妻子,不是革命隊伍中的娼妓、叛徒!不信,你們就剜出我的心來看看吧!”

同誌們被這突兀而起的怒吼鎮住了,你看看我,我瞧瞧他,都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常浩漠然地盯著姚秀芝,嚴酷地問:

“這密碼是誰泄露給馬匪的?這假傳聖旨的電報,又是誰發的?”

“都不是我幹的!”姚秀芝堅定地說。

“那,是誰幹的呢?”常浩問。

“是一個叛徒幹的。”姚秀芝答說。

“說得很對!這個叛徒又是誰呢?”常浩窮追不舍。

姚秀芝欲要啟齒說出李奇偉的名字,可她又突然地收住了話音。

“快說!快說!”在場的同誌們被激怒了,緊緊地包圍著姚秀芝,大聲地追問著。

姚秀芝剛要答辯,忽然看見了麵如白紙、腹部隆起的十歲紅,她難過地低下了頭,暗自說:

“為了她的身子,為了即將出世的孩子,現在我不能說出他。”

“快說!快說……”

這怒不可遏的追問,強烈地刺激著姚秀芝的自尊心。她微微地抬起頭,望著那一張張鐵青的臉色,心裏難過到了極點。為了盡快地平息這場風波,掩埋無辜殉身的海青,又把目光移向常浩,近似哀求地說:

“常浩同誌!這件事,我會全部向組織報告的,不要逼我現在就說。”

常浩漠然地笑了笑,還未說出可否的意見,桌上的電話鈴響了,全體一起把目光投向了電話機。龍海一步跨到桌前,拿起聽筒,對講了兩句,望著常浩,嚴肅地說:

“首長!總部的電話。”

常浩急忙走到桌前,由龍海的手中接過聽筒,聲調低沉地說:

“喂!……我就是啊……好,好!……喂!政治上有嫌疑的人怎麼辦?……好吧,我立即執行命令!”

常浩緩緩地放下聽筒,慢慢地巡視了一遍同誌們那焦急的神情,遂把西路軍總部的決定告訴了大家:西路軍曆經倪家營子第二次大血戰,已經無力回師東進,也不可能在河西走廊一帶立足,至於建立革命根據地、打通國際路線的目的也永遠成為泡影。怎麼辦?總部決定:再次突圍,在運動中求生存。過了一會兒,他又沉重地說:

“同誌們!先把黑大娘的遺體掩埋好吧?”

在如此險惡的環境中,去哪兒掩埋黑大娘的遺體呢?同誌們都失去了主張。一直沉默不語的黑大爺低聲啜泣著說:

“讓我先把她背到房前的地窖裏吧!我們能回來,就給她發喪出殯;回不來,地窖……就算是她的老墳了……”

這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啊!黑大爺看了看垂首低泣的同誌們,說了句“我去啦!”走了兩步,就又被海青的遺體絆了個跟頭。十歲紅急忙趕過去,攙扶起黑大爺,一邊往屋外走,一邊自語地罵:

“這條攔路的死狗!沒氣了,還和人民過不去。”

這句仇恨的咒語,深深地刺激著姚秀芝的心。瞬間,她想起了海青那質樸、憨厚的性格,以及他在絲綢古道上留下的美德……如此對待這樣一位向往紅軍的年輕人公道嗎?可她又能說些什麼呢?她隻有把這至深的痛苦藏在心底。

“把他拖出去,喂狗!”常浩突然昂起頭,嚴厲地下達了命令。

“不,不!不能這樣……”姚秀芝就像是瘋了一樣,撲到了海青的遺體上,伸展開雙臂,緊緊地抱著,護衛著,生怕戰士們真的把海青的遺體拖走。

姚秀芝的這一舉動,不僅沒有討得半點同情,反而更加激怒了戰士們的複仇的心!一個戰士強行把她拽開,另一個戰士就像是拖死狗那樣,把海青拖出了屋去。她望著這慘不忍睹的情景,悲痛欲絕地哭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