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3 / 3)

“海青!我對不起你……海青!原諒我吧,也原諒這些同誌吧!”

不知何故,姚秀芝突然停止了哭泣,木然停立在原地啜泣著。

常浩滿麵的肅殺之氣,雙目射出變態的凶光,他從桌上拿起被龍海下掉的匣槍,緊緊地握在手中,在屋內快速地踱著步子。拖走海青屍體的戰士走回了房間,常浩驀地收住了腳步,說:

“同誌們!根據總部的意見,我們突圍之前,先研究一下姚秀芝的問題。”

戰士們聽後感到有些意外,吃驚地看著常浩那凶光四射的眸子。

但是,姚秀芝的心裏卻很清楚。方才,常浩在電話中請示的問題,是與她有關的。但她不知道總部的明確意見。就要突圍了,該怎樣處置她呢?她隻想:

“千萬不要把我丟下啊!”

“總部的意見是這樣的。”常浩終於又抬起了頭,“有希望活下來的傷員一定要帶走,但對於那些投敵變節,並對革命造成嚴重損失的分子,各部門視情處置。姚秀芝的情況,大家是清楚的,怎麼處置,都表個態吧!”

戰士們的愛憎是鮮明的,在如此緊要的關頭,大家對姚秀芝的處置辦法也是簡單的,而且也是統一的:為免除後患,突圍前夕堅決殺掉。

這個決定,太出姚秀芝的意料了!就這樣被當做革命隊伍中的叛徒殺掉嗎?不,絕不!然而在意見如此統一的情況下,又有誰能為她說情,保住她的生命呢?惶恐之中,她看見了伏案不語的龍海,慌忙趕了過去,緊緊抓住龍海的袖子,哀求地說:

“龍海!你……是了解我的啊,快、快說句公道話吧?”

龍海又了解姚秀芝,又不了解姚秀芝,他知道姚秀芝在革命中受了不少委屈,一會兒是反革命,一會兒又是革命者;但是,他不了解姚秀芝為什麼會發生這些事情。作為自己參加革命的引路人,他很同情姚秀芝的境遇,對自己的一些盲從舉動,也曾向姚秀芝做過多次懺悔。然而,他對姚秀芝隨意背叛李奇偉,和張華男同居一事,又認為是不守節操的。過去,姚秀芝在他心中的完美的形象永遠地抹去了,今天,姚秀芝竟然發展到和馬匪同居、結婚,更覺得無恥了。尤其當他想到那封密碼電文造成的損失,他更暴怒了,他用力地打掉姚秀芝的手,冷酷地說:

“正因為我了解你,才同意大家的意見:堅決地殺掉你!”

“啊?!……”

最後的一點希望也破滅了,姚秀芝險些栽倒在地上。她張著嘴,好一陣子沒有說出一句話來。嘩啦一聲,拉動扳機的響聲驚醒了姚秀芝,她下意識地轉過身來一看,常浩是那樣的痛楚,慢慢地舉起了匣槍。她閉上了眼睛,平靜地說了這樣一句話:

“一切都永別了!”

“不能開槍!”

姚秀芝驀地睜開眼,黑大爺攙扶著哭得死去活來的十歲紅趕到了常浩的身邊,抓住了常浩手中的匣槍。

龍海和戰士們都被眼前發生的事情驚呆了。

黑大爺緩緩地走向姚秀芝。但是,當他看見大家那驚愕的目光時,明白了每個人心裏想說的話:“你老人家為什麼要救她呢?”

黑大爺的心是善良的,他不忍看到姚秀芝被殺害。因為他在地窖裏掩埋老伴屍體時,已聽十歲紅向他講述了姚秀芝的經曆。他不明白,姚秀芝如果做了叛徒,為什麼還冒著生命的危險前來找紅軍?而且,就要突圍了,十歲紅萬一生產怎麼辦?身邊沒有個女人怎麼行?所以,他懇請常浩不要開槍。

大家聽後都陷入了矛盾之中,一時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屋中出現了一陣靜寂。

“突圍的時候,她要真的投敵,再槍斃不行嗎?”黑大爺哀求地說。

常浩和同誌們依然不語。

“看在我死去的老伴的分上,暫時留下她不行嗎?”黑大爺再次哀求地說。

十歲紅自然明白黑大爺的用心,她看著首長和同誌們為難的樣子,心裏痛苦極了!同時,她也了解自己的身體情況,無法支撐著突圍行軍。在這樣險惡的形勢下,再派出兩名戰士抬著自己走,無論如何是不行的。最後,當她想到萬一在突圍中分娩的後果,便走到常浩的麵前,難過地說:

“首長!我不能再拖累大家了,請把第一顆子彈先給我吧!”

常浩望著十歲紅,驚得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黑大爺說了一句:“首長!我求求你了。”撲通一聲跪在了常浩的麵前。

常浩慌忙扶起黑大爺,連聲不迭地說: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你同意不殺她了?”黑大爺將信將疑地問。

常浩點了點頭。

西路軍勝利地完成了倪家營子突圍的戰鬥,曆經一天的邊打邊退,終於又迎來了馬匪不敢貿然追擊的黑夜。

這是三月初的一個夜晚,“天上散布著一片烏雲,偶爾從雲縫裏露出來的幾顆星星,用慘淡的光,照著荒涼、黝黑使人覺得深不可測的戈壁灘。我軍踏著硌腳的石子和沙礫,向著西南方向趲行。這是滴水成冰的天氣,一陣陣的北風,卷起灘上的沙礫,搖動著幹枯的駱駝刺和沙蓬,帶著噝噝的嘯鳴,像利刃似的刮著人們的肌膚。紅軍戰士們穿著襤褸的服裝,抗禦著嚴寒。在戈壁灘上走了一夜,拂曉進抵五十裏外的南流溝”。

“南流溝,一個東西十多裏長的村子,南麵依傍著祁連山,東、北兩麵是戈壁,西麵是沙漠,南北平行三條河流,將村子切成幾段,砌著黃土圍牆的民房,疏疏落落地散布在河流之間。”根據總部命令,九軍扼守村東南,總直屬隊駐村中央,三十軍防守村西北。

姚秀芝獲得了生的權利,作為一名叛徒嫌疑犯,被押解著走了一天一夜。同誌們緊張地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更不用說吃飯喝水了。她也疲倦到了極限,連支起眼簾的精力都已耗盡,恨不得躺在冰冷的雪地上大睡一覺。然而,當她一想到龍海和黑大爺抬著十歲紅突圍行軍的情景,困神又不翼而飛了。她望著守在擔架旁邊抽煙的黑大爺,主動地小聲說:

“老人家,休息一會兒吧,我來照顧十歲紅同誌。”

黑大爺感激地點了點頭。

這時,扶著擔架已經進入夢鄉的龍海猝然醒來,下意識地阻止:

“不能讓她看,我們還要看著她呢!黑大爺,你睡吧,我來執行任務。”

姚秀芝能說什麼呢?她隻有傷心,隻有默默地等待著、忍受著。

天剛剛蒙蒙亮,村西北的沙漠上忽然卷起了滾滾的煙塵,馬匪的騎兵,在機槍大炮的掩護下又尾隨追來了!雙方又展開了激烈的廝殺。敵人的機槍瘋狂地掃射,圍牆被打得冒起一溜溜的塵土;炮彈不斷在陣地上爆炸,彈片和著冰凍的土塊洋洋灑灑,像雨點似的飛到了人們的身上。為了打退敵人的尾追,最大限度地減少傷亡,西路軍總部決定:所有傷病員,立即向祁連山中轉移。

常浩望著躺在擔架上的十歲紅犯了難,不知派誰和黑大爺抬著她走。龍海負責電台,一時不能離開陣地;派一名戰士去吧,又要減少一個戰鬥力,再說殺紅了眼的戰士,誰也不願意從戰場上撤下來。他於無意之中又看到了姚秀芝,禁不住地歎了口氣,似乎又在說:

“這個累贅怎麼辦?又派誰去押著她?”

姚秀芝雖然多次做過囚徒,但每逢遇到困難,她就會忘記囚徒的身份,以主人公的姿態出謀劃策,希望能把自己的一切貢獻給革命。這次,她首先想到的還是革命。她走到常浩的麵前,淒涼地說:

“請把抬擔架的任務交給我吧!”

常浩聽著激戰的槍聲,看著姚秀芝那篤誠的表情,喟歎不已地跺了一下腳,似乎是在恨鐵不成鋼地說:

“你為什麼這樣的不清白啊?”

姚秀芝理解常浩此時的矛盾心情,十分冷靜地說:

“我想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你給十歲紅同誌一支手槍,我和黑大爺抬著她,如果我有不軌行為,你授權給她,可以用槍處決我。”

姚秀芝這擲地有聲的話語,震撼了常浩那矛盾的心,他沉吟了片刻,從一位戰士的手中要過一支多餘的手槍,顫抖地交到了十歲紅的手裏。他望著姚秀芝和十歲紅交換了個眼色,遂和黑大爺艱難地抬起了擔架。他的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龍海是個容易動感情的漢子,此刻,讚成殺掉姚秀芝的觀念動搖了,望著她抬擔架遠去的背影,不禁地自問:

“她怎麼會是出賣革命的叛徒呢?”

十歲紅躺在擔架上,手裏握著那支頂著火的手槍,望著眼前那搖搖晃晃的身軀,痛苦地想著:姚秀芝是自己革命的引路人,可又是同愛過一個男人的情敵,但是,當她聽見姚秀芝方才說那番話的時候,她全身又激動得顫抖了;當再看見她那虛弱的身體,迎著凜冽的寒風,抬著自己一步一步向前走的時候,她那隻顫抖不已的手,終於鬆開了那支緊緊握住的槍。

數倍於我的敵人,很快包圍了南流溝。他們用沙包、箱櫃在我軍周圍築起一道道工事,夜間生起一堆堆篝火,妄圖將我西路軍全殲此地。與此同時,慘無人道的馬匪又派出了少數輕便的騎兵,追殲向祁連山方向撤退的傷病員。沿路上槍聲不歇,經常發生傷病員奮起自衛的戰鬥,在古道上又譜寫了一曲曲感天地、泣鬼神的悲歌!

一天清晨,姚秀芝和黑大爺抬著十歲紅,吃力地向前走著。天氣晴朗,綿亙起伏的祁連山披著銀裝,閃著斑斕多姿的光點。黑大爺拍了拍擔架的扶手,說:

“歇會兒再走吧,快到梨園口了。”

姚秀芝放下擔架,累得當即就倒在了雪地上,大口地喘著粗氣,額頭上的汗珠不住地往下淌著。

突然,遠方傳來了馬踏冰雪的聲音,坐在地上抽煙解乏的黑大爺倏地站起身來,循聲一看,隻見三匹戰馬飛馳而來,他再一看穿著老羊皮的騎馬人,大驚失色:

“不好!馬匪的騎兵追來了。”

十歲紅驚得一翻身,從擔架上滾到了雪地上,慌亂地爬起,立腳不穩,又摔倒在地,她兩手捂著隆起的腹部,疼得哀叫起來。

姚秀芝一步跨到擔架前,嚴厲地命令:

“快交出手槍!”

十歲紅驚得出了一身冷汗,她誤以為姚秀芝盼來了時機,妄圖奪過她的手槍叛變投敵,她慌忙拿起放在擔架上的手槍,轉身對準姚秀芝的胸口,戰戰兢兢地說:

“你……你要幹什麼?”

“快殺馬匪!”姚秀芝忘記了個人的安危,大聲地命令著。

十歲紅醒悟了。她驀然轉身,剛一抬手,啪的一聲,槍掉在了雪地上。她望著越來越近的馬匪,又哀求地說:

“姚老師!你立功贖罪的機會到了,快,快把槍口對準馬匪。”

姚秀芝此刻隻有一個想法:必須消滅馬匪。她俯身拾起手槍,就勢滾到距離擔架有五步遠的地方,說了一聲“全部臥倒!”她雙手抱住匣槍,對準了來犯的馬匪。

馬匪的距離越來越近了,姚秀芝依然沒有開槍。黑大爺和十歲紅焦急地說著“打!快打吧!”姚秀芝說:“不準講話!”又繼續盯著飛馳而來的馬匪。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姚秀芝趁敵以為他們俯首就擒的錯覺,突然舉槍,啪!啪!啪!連發三槍,三個馬匪應聲栽下馬來。三匹戰馬驀地收蹄,長嘯幾聲,轉身落荒逃去了。姚秀芝迅速地爬起身來,提著匣槍趕到馬匪的屍體旁邊,狠狠地踢了兩腳,直到確認斃命之後,才把手中的匣槍插在腰裏,又從馬匪的屍體上取下了三支馬槍,以及全部的子彈。她大步走回擔架旁邊,看著依然趴在地上不動的十歲紅和黑大爺,笑著說:

“戰鬥結束了,快分戰利品吧!”

十歲紅從極度的驚恐中醒來,翻轉身,欲要伸手接受姚秀芝饋贈的長槍的時候,再次感到了腹部的劇痛,雙手緊緊地捂住腹部,發出了痛苦的叫聲。

姚秀芝清楚地知道:十歲紅要提前分娩了。她急忙把十歲紅扶到擔架上,和黑大爺匆忙抬起擔架,她想尋找一座供分娩用的民房。但荒漠的戈壁四野,連棵樹都看不見,又去哪兒找房子呢?太陽從東方轉到了西方,也沒有找到,可她和黑大爺已經累得再也走不動了,隻好把擔架停在冰雪覆蓋的戈壁灘上,聽著十歲紅產前的痛苦呻吟,苦思冥想著應急的辦法。

血戰南流溝的部隊突圍南下了,一個個滿身征塵和血汙,疲憊地走著。每個戰士路過擔架旁邊的時候,都留下了同情的目光。

太陽就要落山了,十歲紅大聲哀號著,在擔架上滾動著,眼見著就要分娩了。在這冰天雪地的戈壁灘上,又當著這樣多撤退南下的部隊,怎麼能就地接生呢?真是急壞了黑大爺,也難壞了姚秀芝。

這時,常浩帶著龍海和一班新戰士趕到了,龍海要求背著十歲紅向南撤退。但來不及了,十歲紅就要分娩了。常浩也變得有些神經質了,他忘記了姚秀芝的身份,幹脆地說:

“姚秀芝!你說怎麼辦吧?”

“還有行軍帳篷嗎?”

“連人都快拚光了,哪裏還有帳篷啊?”常浩被戰爭折磨得有些變態了,“眼下生孩子需要什麼,你就痛痛快快地說,一切由我來解決。”

“要有個遮風避人的地方,也需要給大人和孩子取暖的東西。”姚秀芝說。

常浩蹙著眉頭一聲不響,背剪著雙手在原地快速地踱著步子,十歲紅的叫聲越來越尖利了。突然,遠方又傳來了激戰的槍聲,他知道殿後的部隊又和馬匪交上了火,如果不盡快解決這一難題,莫說十歲紅分娩不能等,馬匪的騎兵更不會駐兵不前,怎麼辦?他一籌莫展。

十歲紅疼得再也忍受不了啦,雖說她是初次分娩,但她不相信生孩子會有這樣痛苦、這樣困難,因而她想到自己可能是難產。接著,又由難產想到了死。她聽著遠方的槍聲,看著首長和同誌們焦慮不安的神色,忍住了疼痛,無力地哀求說:

“首長,同誌們!快給我一槍吧。”

“不!不行!”黑大爺以為真的要開槍了,一步跨到擔架旁邊,伸展著雙臂護衛著十歲紅,“你們要開槍,就先打我吧!”

黑大爺看著同誌們為難地低下了頭,知道是自己多心了,於是慢慢地放下了手。他唯恐十歲紅受寒,脫下身上的老羊皮,輕輕地蓋在了她的身上。突然,黑大娘臨終前的囑托又在他耳邊響起,他拱起雙手,朝著大家邊作揖、邊哭著哀求:

“救救幹女兒和孩子吧,要不,我那死在九泉之下的老伴,也不原諒我啊!”

龍海聽著這話,心如刀絞,他也脫下自己的大衣,蓋在十歲紅的下身,蹲在擔架旁邊,緊緊地抓住十歲紅的手,淒楚地說:

“不要胡思亂想,首長會有辦法的,你也一定會得救的。”

十歲紅看著龍海那難過的表情,大叫了一聲“龍海!”傷心地大哭起來。

常浩突然收住了腳步,看了看十多名低頭不語的戰士,嚴肅地說:

“全體聽從我的命令,立即挽著臂膀,圍住擔架。”

龍海和十多名戰士迅跑到擔架的跟前,麵朝裏,臂膀相挽地結成了一圈人牆。

“向後——轉!”常浩大聲命令。

龍海和十多名戰士轉回身,組成這圈人牆的戰士,背向擔架,麵朝荒野。

常浩脫下自己身上的皮大衣,雙手交到姚秀芝的手裏,說:

“快進去為十歲紅接生吧!”

姚秀芝激動地說了一句:“你真是個天才!”雙手抱著皮大衣鑽進了人牆。

戰士們聽著背後越來越響的叫聲,一個個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哀嚎突然停止了,常浩和戰士們焦急地猜測著。黑大爺躲在一邊,急得更是坐立不安。片刻,姚秀芝抱著一個死嬰從人牆中走出,常浩和黑大爺急忙迎過來:

“一切都順利吧?”

“還算順利,不過……”姚秀芝痛楚地,“由於營養不良,孩子是死的,大人也處於休克中。”

黑大爺奪過還有餘熱的死嬰,喊了一聲:“老伴!我對不起你啊!”放聲哭了。

常浩抬起頭,看見就要落山的太陽,燒紅了西半天,是那樣蒼涼、悲壯。他沉吟了片時,又下達了撤退的命令:

“龍海!抬上十歲紅同誌,向梨園口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