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3 / 3)

蠟燭的光焰晃了幾晃,完成了照明的任務,隨著一縷青煙嫋嫋升起,山洞裏黑了下來。

“龍海,我永遠地記住你。”

“我……也不會忘了你。”

“可一切都晚了……”

“不晚!一切都不晚。”

“一切都晚了!”

“真的不晚!”

“是真的晚了。”十歲紅感傷地哭了,“我真希望人能轉世啊!”

“轉世又有什麼用呢?”

“有啊!”十歲紅充滿著幸福的憧憬,“我一定還要變個女人,給你……做妻子。”

龍海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情感了,忘卻了臂上的刀傷,也忘卻了十歲紅那病弱的軀體,驀地抱住了十歲紅。

十歲紅控製住自己的情感,聽著洞外那呼呼作響的山風,懇求龍海扶她到洞外看看。龍海執拗不過,隻好扶起她,挽著她那無力的臂膀,緩慢地向洞外走去。啊!好大的風,怎麼又飄起雪花來了?十歲紅看著滿山的雪景,又望望附近烈士遺體上蓋著的一層白雪,無比難過。

“暴風雪就要來了,咱們還是回洞裏去吧!”龍海勸她。

“不!”十歲紅搖了搖頭。

尤海不了解十歲紅此時的心情,他攙著十歲紅來到了向北的一座絕壁懸崖前,忽然一陣打著旋的暴風雪撲麵襲來,吹得他們站立不穩,龍海擔心地說:

“這兒風太大了,地勢又險,還是快回山洞裏去吧!”

“你這是怎麼了?”十歲紅側過臉,愛憐地說,“膽子怎麼變得這樣小了?難道這兒比雪山還危險嗎?”

這句話勾起了龍海美好的回憶:十歲紅身著白色的內衣,頭上戴著一頂閃著金光的紅星軍帽,高唱著《盼紅軍》的歌聲,一馬當先地走在雪山冰道上的形象又顯現在眼前。那時,她的生命真像是一團火。龍海是個剛烈的漢子,不願意在心愛的人麵前示弱,又不願刺傷心愛的人的心,他隻好默默地佇立在原地,緊緊地挽著那纖細的臂膀。

十歲紅緩緩地昂起頭,遠眺著山下那片片搖曳的篝火,忽而這兒熄了,忽而那兒又亮了。

“我敢斷定,馬匪的日子長不了啦!”十歲紅指著山下隨風倒伏的篝火,很認真地說。

龍海也有同感,他感慨地說:

“我真希望姚老師站在這裏,望著山下就要熄滅的篝火,用小提琴奏響我們必勝的音樂。”

聽了龍海的話,十歲紅突然生出了神力,她用力掙脫了龍海的攙扶,精神抖擻屹立在了懸崖邊。她像往昔登台演出那樣,先把頭垂在胸前,片刻,又昂起頭,放聲唱起了《盼紅軍》:

正月裏采花無喲花采,

采花人盼著紅喲軍來……

龍海凝視著十歲紅,滿眼淚水傾聽著這熟悉的歌聲。

常浩參加完具有曆史意義的石窩會議以後,已經是深夜了。他無比惆悵地離開了會議室,真想對著這驟起的暴風雪大吼幾聲,姚秀芝和黑大爺趕到了。他聽完彙報,十分擔心龍海的傷情和十歲紅的病情,於是又和姚秀芝、黑大爺匆忙向著山洞趕來。就要到洞口時,忽然隨風飄來了一縷婉轉、淒涼的歌聲,他們三人幾乎同時驚疑地說:“這不是十歲紅的歌聲嗎?”他們快步走來,看見龍海一個人站在暴風雪中,靜靜地傾聽十歲紅歌唱。黑大爺擔心幹女兒受風著涼,想趕上去製止十歲紅歌唱。姚秀芝是理解十歲紅的心情的,她攔住了黑大爺,附耳說了一句:“讓她唱吧,唱完了,心裏也就好受了。”旋即,三個人站在暴風雪中,望著那熟悉的身影,聽著十歲紅歌唱著《盼紅軍》。

音樂是神奇的!同是一首歌曲,在不同的地點,由不同的人演唱,效果也不盡相同,即使是同一位演唱者,由於環境的變遷,情緒的改變,也會有不同的效果。姚秀芝是一位造詣很深的音樂家,不僅懂得音樂特有的可塑性,而且還能從音樂中,看到每位表演藝術家的心。

《盼紅軍》的歌聲低回百轉,姚秀芝知道這是十歲紅在講述自己參加革命的情感變化。聽,這是在傾訴熱愛紅軍、憧憬愛情的真摯情懷;聽,這又是陷入了革命失敗、遭到愛情冷落後的痛苦哀思;聽,這是她在指問蒼天:紅軍是中國的希望,為什麼我愛的李奇偉給予我的卻是失望呢?

突然,歌聲高亢、激越起來,隨之又戛然而止,隻聽到十歲紅這樣的呼喚:

“紅軍萬歲!龍海哥哥永別了!”

“十歲紅!”

“十歲紅——!”

十歲紅縱身跳下了懸崖。

龍海望著呼喚自己,縱身跳崖的十歲紅,驚得呆滯了,旋即驚呼了一聲“等等我——!”他也向著那黑幕中的絕壁衝去……

姚秀芝感到十歲紅的悲劇就要發生,她迅速跑來,但是已經晚了!這時,她又看見龍海瘋了似的衝去,她慌忙抱住龍海的腰,大聲地吼著:

“站住!”

龍海真的站住了,他大吼了一聲:“我真該死呀!”撲通一聲跪在了懸崖絕壁的前麵,雙手用力地捶打著自己的腦袋,大聲號啕著。

黑大爺緩慢地走過來,緊挨著龍海也跪在了雪地上,叫了一聲“幹女兒”,便哭得再也說不出話了。

暴風雪越來越大了,黑黑的夜幕中隻有這一高一低、一強一弱的哭泣聲……

然而,在姚秀芝耳邊回響的依然是《盼紅軍》的歌聲!她迎著撲麵的暴風雪,鳥瞰著山下那忽明忽暗的一片片篝火,這《盼紅軍》的歌聲,猝然化作了一曲最為悲壯的交響樂,在她的心中回響著。同時,在她的腦海屏幕上卻映出了一幅幅壯麗的、淒愴的畫麵。這音響,這畫麵,又漸漸地化作了一首慷慨激越的悲歌,在蒼茫天地之間流瀉……

暴風雪啊!你猛烈地吹吧,快將這低垂的濃雲吹散,露出那湛藍的夜空,顯出那滿天的繁星!

我是一名虔誠的共產主義信徒,此刻,我更願相信星宿下凡的傳說。因為我想通過這一顆顆晶瑩、閃爍的星星,再次見到那些殉難在絲綢古道上的英烈魂靈!請告訴我吧,哪顆星星是苦妹子,哪顆星星是海青,而十歲紅你……又化作了哪一顆明亮的夜星?

姚秀芝表情肅穆,沉浸在極大的悲痛中,她似乎在默默地吟誦:

“暴風雪啊!你猛烈地吹吧,請你向那些先行者帶去我的心語,也捎去十歲紅《盼紅軍》的歌聲,祝願他們永遠安息,不要掛念我們坎坷艱難的征程;我們不會彷徨失望。相信吧,我們會用敵人的鮮血衝刷古道上的恥辱,用敵人的頭顱來慰藉他們的英靈。”

這悲愴的氛圍,常浩豈能不動感情?十歲紅的歌聲盤旋纏繞,久久不絕於耳;龍海和黑大爺的哭聲隨風襲來,使他悲痛欲絕。他宣誓般地自語道:

我是一名紅軍的指揮員,此刻,我是何等地希望能沿著河西走廊再走一趟!看看染遍烈士血跡的腳印,聽聽紅軍戰士至死還喊著衝殺聲的回響;讓我這位敗軍之將從迷途中轉向,帶著英雄的亡靈鏖戰在這古道沙場!

不知不覺中,天蒙蒙亮了,風也小了,雪也住了。在這黑夜即逝、黎明就來的時刻,隻有山下零星的槍聲,以及龍海和黑大爺的啜泣聲。姚秀芝揩去滿麵冰涼的淚痕,緩步走到絕壁的前麵,依次扶起木然而跪的龍海和黑大爺,她隻說了這樣一句話:

“堅強些!愛惜身子,準備戰鬥。”

龍海和黑大爺止住了哭聲。他們緊咬住嘴唇,瞪著複仇的雙眼仿佛隻要一聲令下,他們都會把仇恨化作力量,和敵人拚個你死我活。

姚秀芝轉身又走到常浩的身旁,她頗為感慨地說:“革命的真經,不是容易取來的啊!”

“是的!”常浩感慨萬端,“看來,不經過九九八十一磨難,是不會大徹大悟的!”

“可是,為這個大徹大悟所付出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姚秀芝隱痛在身地說。

“的確是太大了!為了使自己真正地大徹大悟,取到革命的真經,真希望你能狠狠地批評我一頓啊!”說這些話時,常浩很動感情。

片刻沉默後,姚秀芝又說:“眼下,就沒有比批評更重要的話要說嗎?”

常浩望著表情凝重的姚秀芝,困惑不解地搖了搖頭。

“常浩同誌!”姚秀芝的麵色蒼白極了,非常動感情地說,“你還記得吧,我們的朱總司令被挾持南下的時候,曾經說過張國燾的一段話嗎?”

他怎麼會忘記呢!這是他親耳聽到,又是他在北上的路上告訴姚秀芝的。他沉痛地說:

“記得!當時,朱總司令對我們說:張國燾氣勢洶洶,不可一世,他縱然有楚霸王蓋世拔地之勇,到頭來還是要演一出霸王別姬的!”

“對!”

姚秀芝大步走到絕壁懸崖的前麵,指著山下就要熄滅的篝火,十分激動地說:形勢是嚴峻的。時下,雖然沒有四麵楚歌,可有著遍地的篝火,這與霸王別姬的處境是何等的相似啊!她凝思了片刻,又走回到常浩的身邊,嚴肅而又深沉地說:

“我隻想講這樣一句話,共產黨人永遠不會演出烏江自刎的悲劇!因為他們不怕見江東父老,更不怕向江東父老承擔自己的曆史過錯!”

“你不要再說下去了!”常浩悲痛地製止了姚秀芝的話語,“我常浩的過錯是很多的,而且又慘敗在河西古道上!可是,我有勇氣承認錯誤,絕對不做烏江自刎的楚霸王!”

“常浩同誌!”

姚秀芝激動地握住了常浩的雙手,許久沒有說出一句話來。突然,她感到天旋地轉,眼睛也黑成了一團,她昏倒在這冰冷的雪地上。

常浩慌忙地抱住姚秀芝,焦急地說著“怎麼啦?快醒醒”!然而姚秀芝已經休克,不能回答他的問話了。這時,龍海和黑大爺也趕到了身邊,常浩急忙命令:

“快把秀芝同誌抬進山洞!”

常浩和龍海、黑大爺慌忙把姚秀芝抬進山洞裏,安放在十歲紅躺過的那張老羊皮上。片刻,一縷晨光射進山洞,黑黢黢的洞中又有了光明。姚秀芝漸漸地蘇醒過來,看看焦急地守在自己身邊的常浩、龍海和黑大爺,強作笑顏地說:

“沒什麼,身子虛了點,這……不就又好了嗎?”

山洞裏的緊張氣氛緩和下來了,常浩和龍海、黑大爺那疲憊不堪的身子就像是散了架,一下子都癱坐在了那張老羊皮上,不停地喘著粗氣,過了一會兒,姚秀芝試探地問:

“常浩同誌,可以把夜裏召開的緊急會議的精神說說嗎?”

常浩的臉上,忽然布滿了一層愁雲。他簡單地向大家講了會議的情況。

會議是在石窩山頭上舉行的。到會的師團幹部已不足三十人了,大家見了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這些在戰場上頑強得像鋼鐵一樣的漢子,都撲簌簌地淌下了熱淚。陳昌浩講了三個問題:第一,我們戰不過敵人,隻有分散活動,保存現有的力量;第二,他和徐向前總指揮離開部隊,回陝北黨中央;第三,原三十軍剩下的千把人編為左支隊,到左翼大山打遊擊,其餘的部隊編為右支隊,到右翼大山打遊擊。

姚秀芝明白這次會議將意味著什麼,忙問:

“那……徐總願意離開我們嗎?”

常浩接著說:“他當然不願意離開大家!散會以後,他還拉著陳昌浩的手說:‘昌浩同誌,我們的部隊都垮了,孤家寡人回陝北去幹什麼,我們留下來,至少能起到穩定軍心的作用,我看還是不要走吧!’可是……”常浩突然垂下頭,“陳昌浩再次宣布:服從組織決定,照原計劃進行!”

姚秀芝知道無可挽回了,沉默了片刻,又問:

“我們隨哪支部隊活動呢?”

“跟著左支隊活動。”常浩慢慢地抬起頭,“會議還決定:為了縮小目標,減輕負擔,除留下我們這一部電台和中央聯係外……”

“其他的電台呢?”姚秀芝望著難過得說不下去的常浩,焦急地追問。

“全部砸爛、毀掉……”常浩沉痛地哭了。

紅軍建立電台,是多麼不容易啊!而今要親手砸毀它,誰能忍心下手呢?再說,分散的兩路軍,也隻有靠電台聯係啊!姚秀芝也忍不住地啜泣了。龍海卻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憤憤不平地說:

“不能砸毀電台!誰怕是負擔誰走,我龍海一個人也要把它背回陝北去。”

常浩沒有批評龍海對抗組織的言語,相反,卻哭得更為傷心,他囁嚅地說:

“這唯一的電台,由我們四個人負責。秀芝同誌還有一項艱巨的任務,必須在最短的時間裏把密碼背熟。一旦出現緊急情況,我們就燒掉所有的密碼。”

姚秀芝明白這項任務的艱巨和重要,她扶著龍海站起身來,說了一句:“我去取密碼,便迅速向洞外走去。”她剛剛走出洞口,那耀眼的朝陽和泛著金星的雪光,刺得她頭暈目眩,晃了晃身子,再次昏倒在雪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