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煙不高興了,雷魈帶著她,行過懸崖峭壁,也乘舟越湖,或在山林濃蔭處漫遊。
雷魈告訴她,邵賜方隱居祺霖山。一個月過去,凝煙從開始的歡喜,變得憂鬱和懷疑。雷魈知道,她的耐性蝕光了。
她越來越少開口,食量越來越少。而他呢?他越來越舍不得放開她,尤其在他們愈來愈熟悉後。他對凝煙的妄想也越來越深,每日都在矛盾裏度過,深夜為著心裏藏的秘密輾轉失眠。
但是,每每望著凝煙,真相卻又說不出口。
凝煙,邵賜方已經忘了與你的盟誓,他早已另娶他人。
雷魈說不出口,她知道了,會哭麼?
這日,曉風清,幽沼綠,雲澹風高葉亂飛。凝煙注視著紅豔滿澤的蓮花,神情憂鬱。
「還有多遠?」她問雷魈。風襲來,拂動發梢,拂亂雷魈的心。
「前頭有飯館,過這片林子就可以休息了。」還是沒正麵回答。
「已經一個多月,祺霖山這麼遠?」
水風涼,質疑的口氣令他心冷。「走吧。」撂話就走,豹兒咬住他衣袂。回頭,看她沒跟上來,她還瞪著沼澤發呆。
「怎麼?」
凝煙緩緩回過臉來,盯住他。「你是不是騙我?」目光冷厲。
雷魈麵色一沉,道:「不信?那你走。」轉身離開,他身後凝煙眯起眼,冷看著那一人一獸消失於小徑。
是她多心嗎?
她沒跟過去,雷魈也沒等她。風凜凜,吹動衣袂,這段時日與他建立的友誼終不敵心上的憂疑,開始動搖。
雷魈會不會騙她?凝煙遲疑著。
小徑,日光搖曳,樹影婆娑在地,蒲公英如絮,團飛著,像晴天霜雪。
雷魈若是騙她,肯定是為了什麼好處,但看他走得瀟灑……唉,真是她多心了。凝煙邁步追上去。
深夜,他們寄宿一家客棧。
凝煙沒胃口,冷眼瞅著一桌飯菜,對麵,雷魈自顧進食,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也不理她。
凝煙苦笑,他生氣了?!開口道歉。「對不住,我不該懷疑你。」
雷魈聽了,還是不發一語,扒飯,飲酒。為了掩飾心虛,他不看她眼睛。
凝煙瞟他一眼,笑了。「這麼好吃?」
雷魈怔住,抬頭看她。她笑容慘淡,氣色很差。
凝煙微笑著問他:「欸,有沒有吃過白族的酸辣魚?」
見雷魈搖頭,她又說:「洱海弓魚?」
雷魈又是搖頭,她歎息。「中原人又是豬又是羊,我們大理最好吃魚……」說完,落寞地幹了杯酒。
雷魈眼色驟暗,他懂了。原來,凝煙愈來愈憂鬱,不隻因為想念邵賜方,她還想家。是啊,淪落江湖的大理公主,跋山涉水的,自然是睡不好吃不慣。她金枝玉葉,而他是流浪慣了的江湖客。
雷魈灌了碗酒,抹嘴,撇下凝煙,轉身上樓,回客房休息了。
凝煙以為他生氣,兀自落寞著,她取來盛牛肉的盤子,往桌底擱。豹兒起身就吃,凝煙摸摸它的頭。
「豹兒豹兒,你主子生氣啦?」她苦笑。「我都道歉了啊。」他也太小氣了。
稍後,凝煙回房,彈指滅了燭火,睡了。胃空蕩,心頭冷。唉,苦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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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露重,霧氣低迷,客棧屋簷,迎風吊著的紅燈籠,滅了。
客棧大門推開,雷魈走出去。他施展輕功,一炷香時間,驚醒城內好幾戶人家,一戶戶揪了人就問事,根據問來的消息,最後闖進首富吳氏宅邸,擄了吳家大廚趙福。
趙福夢中被彪形大漢揪起,一見來者身形剽悍,虎背熊腰的,背上還背著把大刀,頓時嚇得差點屁滾尿流。
「大爺……饒命啊……」這刀鞘抵著,趙福頸子一涼,趕緊先跪再說。
「我有話問你。」雷魈沉聲道,刀鞘硬托起他的下顎。「聽說,你家老爺,愛吃大理菜?」
「是……是。」趙福忙點頭。
「白族酸辣魚會不會做?」
嗄?趙福瞠目。「會。」怎麼回事?問這個?
「有沒有洱海弓魚?」
「有。灶房那醃著好幾尾。」趙福被問得一頭霧水。
雷魈俯瞪他,問:「大理菜會做嗎?」
「會會會。」
嗯,雷魈冷道:「即刻去拿了食材跟我走。」
「嗄?」趙福愣了。「大……大半夜?」
「怎?」雷魈凜眸,瞥他一眼。
趙福住口了。就這麼著,被架出大宅,教黑羅刹借走。
次日,晨霧沁入窗口,飯堂人客稀少。
同昨夜一樣,滿桌子菜,他還是低頭,默默扒飯。她呢?她怔在桌前,看各式菜肴,全是大理菜啊,香噴噴熱呼呼,是故鄉的味道。
凝煙怔住。怎麼一覺醒來,睡前奢望的,就出現眼前。怎麼回事?尋常客棧不可能有這些菜,一早下來,也沒見雷魈跟夥計點菜,滿桌菜像早安排好的。
昨晚,發生什麼事?
凝煙覷他,問:「去哪弄來的?」
雷魈隻一句。「快吃。」
凝煙拿箸,添了一碗白粥,饑腸轆轆,顧不得形象,吃得嘖嘖有聲。雷魈不時拿眼角覷她,看她吃一碗又一碗,他麵無表情,可心裏滿溢溫暖,覺得滿心歡喜。
看心愛的女人吃他準備的飯菜,吃得津津有味。原來,那滿足比拿刀搠幾百人還爽。
他武功強,沒用,也許永遠贏不到她心,可是,雷魈想,至少他能做些事討她歡喜。原來喜歡一個人是這樣,盼她高興,怕她傷心。討好她的同時,好象也討好了自己。她的喜怒哀樂,他太關心後,漸漸地也變成自己的喜怒哀樂。這份感動,這些領悟,點點滴滴,都是遇見凝煙這女人後開始的。
凝煙連吃三碗,撐得太飽動不了,像隻懶貓,癱椅子上,懶洋洋笑著,幸福得眯起眼睛。
「太好吃了。」好懷念的菜色啊,好愉快。吃得舒服滿足,鬱結多日的身心就舒暢了。雷魈飲湯,從懷裏掏出顆鹽梅放至她麵前。
「給我的?」凝煙瞅著鹽梅。雷魈點頭,她撚梅端詳。晨光中,纖白指間,鹽梅潤著。有一株花,栩栩如生地攀住梅身。
她眼中閃過一抹詫異。「用什麼雕的?」
雷魎拍拍桌麵歃刀。好幾夜,黑豹陪他不睡。每到一處客棧,他就在人家的床板,窗板,桌麵,椅凳上頭,用歃刀雕花。他總會學成的,雖然一向隻懂蠻力,可現在,他還懂得綿力。唯有綿力,才能在不破壞梅身的情況下,雕好花卉。
凝煙收緊手掌,梅在掌心發熱。她想了想,神情黯然。「你雕得很美,比我的還美……」他是練習過的。「拿去。」凝煙還他。
雷魈抬頭,低道:「送你的。」
凝煙打量他。「雷魈……在我們大理,處處遍植茶花,每到花季,城邑便陷落在花海間……」
雷魈低頭聽著,把盞飲酒,聽她又說——
「有首詞你聽過沒?」凝煙語氣惆悵。「大理人,每每花間飲酒,老愛吟那闋詞,道是:酒罷問君三語,為誰開,茶花滿路?」凝煙注視雷魈,柔柔地說。「為誰開?茶花滿路……這詞很美吧?假使花有情,暖風裏千嬌百媚,是等誰青睞?雷魈,我千裏迢迢又為誰,你懂吧?」鹽梅擱回他身前桌麵。
她不收。她瞧出來了,這不僅是一顆鹽梅,而是他的心意。她不要他對她抱不實際的妄想,她不想欠下情債,她愛的始終隻有邵賜方,既然如此,又何必招惹他?她婉拒他的心意,暗示他別錯放感情,一點餘地也不留。
好一陣沉默。凝煙若無其事地啜酒,雷魈心像被尖刀刺一下,又像被誰扳碎。
他連幹三碗酒,終於忍不住道:「如果他變心了?」
「不可能。」
「如何這麼篤定?」
「他承諾過。」
「以前江湖結怨,也有人承諾我,隻要饒他不死,假以時日,定湧泉相報——」
「後來?」她問。
「後來,那小子苦練幾年功夫。他的湧泉相報,就是送我一道疤。」雷魈口氣漫不在乎,指指臉上刀痕。「他帶一大群人暗算我,不自量力。」那回殺戮,他重傷,九死一生。
「那是你誤縱小人。」
「那你呢?」雷魈不平,看她對個負心漢念念不忘,替她不值。「承諾算什麼?你糊塗,一句誓言就闖江湖,他要在乎,為何一年多來年音訊全無?可見心中沒有你——」話未說完,三片花瓣掠過雷魈臉龐,留下三道血痕。
「再胡說就殺你!」她瞠目怒叱。
聞到血味,黑豹吼一聲,撲上來,張牙、攻擊凝煙——
「豹兒!」雷魈喝止,遲了,它咬住凝煙纖白頸項。同時,凝煙唰地拔出桌上歃刀,刀光瞬過雷魈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