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照著他的計劃,他冷眼看著殞星一步步走入他設的陷阱,按計劃,隻要他為天朝皇帝拿下南陽城,再割下殞星這名護國大將的人頭,那麼,呼蘭公主就會是屬於他的。隻是呼蘭公主殉國的舉動,卻不在他的預期中,在痛徹心扉地目睹呼蘭之死後,燒得正熾的怒火,令他無法克製地先殺了殂星,而後,再毀了南陽國投奔天朝的先帝。

入天朝的這些年來,他的青雲之路一直走得很平順,在先帝病臥龍榻時,他與丞相震剛一同被封為顧命大臣,先帝駕崩後,他更是理所當然地高高站立在金鑾殿上,扮演顧命大臣的角色掌管國計,並在新帝於天壇登基時,站在新帝的身後一同俯視天朝這片大好河山。

如他所願,他得到了想要的一切,隻是,這些都是換來的,在這些煙雲榮華後,是用他和他人的血與淚換來的。

這些年來,他夜夜渴望能夢見呼蘭,卻始終沒夢過她一回;每當年年風兒吹起京兆的章台柳時,他會想念一望千裏的黃沙大漠,想念沙丘在夕照下的陵線和暗影;偶爾聽見來自異地的故鄉樂音時,也會因龐大的思鄉之情而偷偷涕下。年少時的他,不知道在擁有了想要的一切後,那無法遏止的思念,便注定要在往後的人生裏密密填滿了他的腦海,這代價,是他親手換來的。

“相爺。”魂縈夢牽的音律乍停,府內總管製式的音調沉沉地停在他的耳畔。

翟慶慢條斯理地睜開眼,在側耳聆聽總管的報告後,揚手斥下身後的小妾和一室的歌姬樂女,站起身走至裝點得一片大喜紅燦,燭光瑩瑩的內室裏。

今夜,是他納入第十七小妾之夜,他深吸了口氣,強自按捺下胸口裏那顆跳得飛快的心,命令內心局促不安的自己強坐在椅內靜候。

時間很緩慢的逝去,不過多久,在府內總管和媒婆的牽引下,他新納的小妾被迎進布置好的新房內,引至榻上等侯他這名夫君來親閱。

外人退下後,房內顯得很安靜,隱約隻能聽見燭蕊燒灼的幽微聲響,越是走近她,他的呼吸便越顯急促,繞過花桌時,他省略了為新娘揭蓋頭的稱鉈,像被幽幽牽動的茫魂一樣,被吸引至她的麵前掀起她的蓋頭。

一點一點的,她的容顏在紅巾下逐漸顯現,那是張絕豔的容顏,煙眉淡掃,眉心妝綴著一朵如豆大小,四瓣花瓣如心的紅花,菱似的唇點了一抹嫣紅,越是揭至後來,他喘息得更是急促,最後無法忍耐地一把掀開,讓她的容顏在燭下盡現。

“抬起頭來。”

一直閉目的新妾,緩緩掀起眼廉,仰起螓首看向她的夫君,翟慶忍不住一手掩住胸口,難以克製那股心激的慟意,不自覺中,他的眼中漫出淚光。

是呼蘭,呼蘭又再世為人了!

“呼蘭……”以為自己又再度見著心愛的人,翟慶抖顫地伸出雙手探向他。

燭光下,靜貼在震玉手腕間的短刀流光爍爍,她忽地發難,舉刀往前狠狠一刺,先中他的肩頭,再刺,繼中他的腹間,但因力道輕,翟慶所受皆不過隻是皮肉傷,眼見數刺不成,她銀牙一咬,脫去了鳳冠上前,一骨碌地再朝他刺去。

沒料到她手辣至此的翟慶,在痛意中連退了數步,隨手拿起桌上的稱鉈使勁打落她手中的短刃,再擒住她的手腕,將它折至她的身後,在那同時,他也徹底夢醒。

數日前,在她自投羅網找上門來時,原本他是想派人暗地裏殺了她便罷了,可沒想到,在近距離下看清了她那太酷似呼蘭的容貌後,他的心動搖了。就在他動搖時,他清晰地聽見,伏在地上的她說她不是為報仇而來,她是隻想活命,盼他能留她一命,納她為妾好能停止顛沛流離的亡命生涯,好能有個安全的棲身之所。

不是不明白她真正心意的翟慶,並不想戳破她的謊言,隻因為,那張晝思夜念的容顏,是他這一生惟一真正愛過的人……

他喘息地貼在她身後問:“你以為我會蠢得不知道你的居心?”

“還我一家人的命來!”敵不過他力道的震玉,使盡了力氣在他的懷中掙動。

“相爺?”聽見新房裏有不尋常的動靜,擔心他安危的府內總管忍不住探門進來。

翟慶怒眉一斂,“沒事,出去。”

“是。”

“殞星在哪裏?”他扭過她,將她反過身來使勁地掐緊她的兩臂間。

緊閉著唇的震玉,眼中閃過一絲流光,忽地有些明白曾在殞星身上所發生的遭遇。

他用力搖撼,“說!”

“我不認識這個人。”受痛的她扯出一笑,笑看著他臉上那份難掩的倉惶。

“他不是人,他是……”以為她不知殞星真正身分的翟慶慌忙想解釋。

她好整以暇,“是什麼?”

因為她的鎮定自若,一時衝動的翟慶也逐漸恢複了理智。

“為何你那麼害怕見到他?”她的雙眼明明白白地反映著他的心虛。

他用力一哼,“誰說我怕他?”

“不怕他,那何需一提到他的名字就發抖?”震玉低首看了看他抖顫地握住她的雙掌,“你欠了他什麼?還是你有什麼見不得光的把柄落在他的手上?或者,他根本就是你殺的?”

“住口!”被說中的翟慶放聲大吼,揮手一甩,將她甩撲至遠處的物櫃上。

因撞擊的力道太過強大,滿眼金星還沒回過神的震玉,下一刻已又被他拉去。

“別以為有隻鬼為你撐腰我就會怕了你……”他邊說邊一手打開櫃上的一個秘櫃,“告訴你,他是我殺的!他若是能再世一回,我便再殺他一回!”

正欲趁機脫身的震玉,在見他拿出一隻用上好透明玉石所雕,上頭封了兩道天符的大瓶時,她渾身怔住了,無限的心酸湧上她的鼻梢,令她難過得直想掉淚。

“好好的給我看清楚!”翟慶一掌按押著她的後腦,逼她去看清瓶內那顆半浮在不知名水中的人頭。

在瓶裏,是殞星那顆被削去的人頭,看著那閉目合眼的殞星,強忍鼻酸的震玉伸出雙手想替殞星奪回來,指尖才碰到瓶緣,翟慶便來阻攔,她隻來得及撕下那兩道貼在瓶口的天符,釋放殞星因此而遭到禁錮的靈魂。

“看見了沒?”他掐緊她的頸間,“他要是再出現一回,我就再把他的頭再割下一回!”

“是嗎?”震玉沒有直視他,目光透過他的肩頭,直視那名不知是在何時站在他身後的鬼。

被她篤定的目光一怔,翟慶霎時心中有數,冷汗爭先恐後地自額際冒出來,他緩緩鬆開掌指回過身,就見那名被殺的冤魂就靜站在他麵前。

“你……”恐懼的音律自他的喉際微弱地竄出,“你早死了殞星沒去理會翟慶,也不去看自己的那顆人頭,他隻是朝震玉招招手要她過來,而怔怔站著無法動彈的翟慶,則是一瞬也不瞬地瞪著那張熟悉的臉龐。

連連打過三次照麵,卻始終都沒聽見他開口說過話,沒聽見他說,他回來是想做什麼?翟慶困難地咽了咽口水,恐懼像一行緩緩上爬的螞蟻,蜿蜿蜒蜒地爬上了他的心坎,既癢又痛,恨不得能把它像是掌指下的蟻群一手揉盡。

“你說話!你說,你是人還是鬼!”在殞星一手拉著震玉要離開時,他扯開了嗓子在他身後大叫。

殞星霎時立即回首,陰森嚇人的鬼麵震嚇得翟慶幾乎無法成言。

“有鬼……”他顫顫地道,隨後有如大夢初醒地將心神勉強一定,忙不迭地朝屋外大嚷,“黃泉!”

一股味道順著開啟的房門流泄進來了,在翟慶方嚷完之後,嗅覺靈敏的殞星忙拉過震玉環抱住她,目光炯炯地盯瞪著被夜風吹開搖搖欲動的門扇。

到底是什麼東西?

下一刻,一名裝扮妖異的男子,方一腳踏進門內,嗅著他身上的氣味,殞星立即頓悟來者是何方神聖。

不是人不是鬼不是神……是妖!而且,是隻道行不知有多少年的妖!

“咱們走。”當下他心頭一斷,在對方行動之前帶著震玉自屋旁的窗扇破窗而出,不回頭地直往外頭竄去。

“你愣在這做什麼?還不快追?”眼見殞星就這麼跑了,翟慶氣急敗壞質問著動也不動的來者。

黃泉淡掃他一眼,“他跑不了的。”

“你想做什麼?”被他突如其來的前進嚇了一跳,翟慶在他靠過來時忍不住往後退了幾步。

黃泉隻朝他探出一掌,“飛鳳鏡呢?”

“事成之後我自然會給你。”他沒好氣,“現在,立刻去把那隻鬼給我抓來。”

“捉回他又如何?”黃泉挑高了劍眉,忽地傾身在他的麵前問,“捉回他後,你敢直視他的雙眼嗎?你能麵對你的心魔嗎?”

被他那一黑一碧的雙眼一看,心生畏懼的翟慶氣勢頓時氣短了三分,並心虛地漲紅了臉龐。

黃泉冷淡的聲音再度飄進他的耳裏,“或者,你又想再一次掏出他的心、堵住他的口,這樣,你以為往後就不會再有人指著你的鼻子說你是叛徒?”

他心慌地否認,“我、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黃泉也不怎麼想管他到底承不承認,腳跟一轉,便乘著涼涼的夜風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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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著丞相府的燈火一盞盞的點亮,滿城吹起了颯涼的夜風,似乎在這一夜,全城的人都知道有隻鬼降臨人間了,黃泉靜站在街頭的一角,看那一人一鬼慌忙的腳步被丞相府中派出的人手困住了,他微微傾身靠在樹旁,想知道這名曾是揚威大漠的將軍,帶著一個女人將如何脫困。

手執火把的人們四麵八方的湧過來,人人的臉龐上,帶著恐懼和好奇,在府內總管的指示下一一撲向他們,一手護著震玉的殞星揚起刀,感覺往日的光輝歲月已不複存在,他也不是什麼渴望報仇的將軍,現下的他,隻是隻想救震玉的鬼。

這名自他的手中救回的小小女子,為了她那雙看向他的眼眸,他可以奮不顧身,他可以為她努力存在於世上。為她付出,他心甘,哪怕她隻是把他當作同伴而已,他就是不想離開她,因為在他重回人間倍感孤寂之餘,是她伴在他的身邊,同時,也是因她,讓他知道了真正為一個人付出,是怎樣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