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草叢間的步子聲響起,自湖畔用水打濕了綾巾的震玉,回到覽湖橋下的隱蔽處,動作輕柔地為殞星拭去一臉的汗濕。
猶在喘息的殞星,強忍著不適,一掌覆上她的柔荑將它拉下,而後放開她的手,不確定地上上下下撫過她的四肢,像是想確定什麼般,就生怕她在翟慶那邊受了什麼傷。
“殞星?”跪坐在他身畔的震玉,因他的舉動窘紅了一張臉,同時擔心地看著他依舊閉目養息的他。
“你沒事吧?”他張開眼,首先問的第一件事即是她的安危。
“我沒事。”就著湖岸的宮燈,他的臉色顯得更慘白了,“你呢?你的氣色很不好。”
“不要緊……”他試著想移動身子坐正,但一扯動全身,胸前背後被金剛印所傷之處,就痛得像是有火在燒。
她又心疼又著急,“瞧瞧你,為什麼不先把自己的身子養好,何需再來救我這個傻子?”
他驀地握住她的手,看向她的目光,炯熾而又專誠。
“就算你是傻子,我還是要救你。”翟慶手底下的那一票人他還沒看在眼底,若不是懼於那名狐妖,他也不需逃得那麼倉惶。
被他特殊的目光一看,震玉的心漏跳了半拍,而遭他握住的那隻手,也傳來陣陣異樣的感覺。
“我們回藏冬那裏去。”趕在那份感覺繼續擴大的前,她拉著他的手,試著想將他拉起。
“不必了。”知道她想救他,他閉上了眼朝她搖首。
“可是你……”他這模樣,就像是隨時會離開人間似的,這要她怎能夠安心?這要她怎能不為他焦急?
“藏冬救不了我。”他睜開眼,無奈地看向她,“唯有上天問台,我才有一線生機。”
“這話怎麼說?”一陣冷顫,直上她的心頭,她極力想將它趕走,不想讓它化為現實來捉住她。
“我中的是金剛印,此印不上天問台找燕吹笛解,我注定將要魂飛魄散。”
“不……”震玉急急搖首否認,“不會的……”
“震玉。”他一手撫上她的小臉,第一次這般溫柔地喚著她的名。
她頓時止住全身上下的躁動,暫且定下心來看著他的臉龐。
他柔聲央求,“可以請你答應我一件事嗎?”
“你說。”
“別再糟蹋你的生命。”殞星渴望地看進她的眼底深處,“你的命,若是你執意不要的話,那麼給我好嗎?”
“給你?”感覺,心頭好像有什麼正在叢聚中,她意識不太清晰地聆聽著他的每句話。
“讓我來保護你,讓我來為你分擔,讓我……”他頓了頓,努力地讓這句話脫口,“珍惜你。”
他的聲音,仿佛停留在她的心底深處,在那兒劄了根長成了樹,接著,綻出一朵朵她從沒看過的美麗花兒。
“若是你仍有恨,那麼就讓我來背負吧。”他拉來她的掌心,在上頭輕輕印下一吻,“你值得一段美好的人生的,你的愛、你的恨,都讓我來為你承擔好嗎?”
震玉深屏住氣息,就連靈魂也為之震蕩了,並且,久久不散,在那時,她想起藏冬對她所說的那些話。
當有一天,出現了個願意將你的愛恨全都替你咽下的人,那時你就可以把仇恨這二字放下,到時,你的心就會自由了。
湖畔遍植的杏花,順著東風,落花片片吹落了湖麵,點點嫣粉帶著清甜的香氣,像是顆顆漂浮在湖麵上的芳心,遭風拂動的湖水,搖曳波動著湖麵水花粼粼,一如她此刻的心湖。
波動不安中,震玉用心地瞧著他的雙眼,此時此刻的她,就像是獨自在漠源中行走的旅人,好不容易終於找著了一株可以乘涼歇息的綠樹,在他為她撐開的樹蔭下,她有種回到家的感覺,淡淡的甜蜜中帶著些微的苦楚,感動之餘,令她紅了眼眶,而她的淚也不自覺地盈睫欲出。
“這算是答應嗎?”他以指輕輕勾曳出她的晶淚。
震玉不語地投入他冰涼的懷中,伸出雙臂用力擁抱他,幽幽咽咽的哭聲,自他的懷中悄悄逸出,她很快地想壓下它,因此而把自己的喉際壓抑得疼痛不已。
“哭吧。”殞星撫順著她的發,拍哄著她,“把你未哭的,把你所深藏著的全都哭出來吧,我會為你接著的。”
她聽了,再也受不住地將這些日子來所有的心酸,全都付諸淚水滔滔傾流,像是一名偽裝著堅強的霸王終於能夠卸甲,終於能夠投入那無止境的傷心中放聲大哭,把那些來不及流的、不敢流的淚全都交予給他。
恍恍惚惚中,她看見了另一個被她緊緊關鎖住的自己,那個自己,雖是淚珠串串似斷了線,心傷得無法自抑,可是卻是自由的,自在地把所有的難過都哭出聲不受任何拘束。她伸出手把自己的手牽著她的,讓那個自己接掌了她所有悲痛的情緒,盡情把喪親之悲全都發泄出來,也將那份因殞星而生的感動化為淚水,濡濕了他的衣衫。
望著像是穿上了一襲夜紗的湖麵,殞星平靜地說著,“為你自己流淚就好,你不需代我流淚,因為在這人間,我不再有悔恨。”
再次見到她之後,他終於明白,人生聚散無常,所有的生命宴席,是不能全放在心上的,因為有來,就會有去,不能留的注定將是留不住,但能擁有的,就該緊握,對於那些已逝去的,則沒有必要再去苦苦追尋,不需再因仇恨這二字困苦了自己。
他曾經因愛而恨,因恨而踏上了複仇之路,可是在明白這一切都是由自己造成的後,他失去了恨意的來源和動力,但在悵然所失茫茫不知歸處之餘,他看見了震玉,看見了一片新的天空,在她搖搖欲墜的生命裏,他可以提供他的雙臂,為她支撐起這座隨時都有可能毀塌的天地,隻要她願倚向他,隻要她把雙手環緊他,或是她又想哭泣,他願出借他的胸膛,因為有她,他就有繼續存在這人世的一線期盼。
隻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你怎麼了?”感覺他的身子忽然變得更冷,滿麵淚痕的震玉惶恐地抬起頭來看著他。
“我……”他才想開口,便忙不迭地以袖拭擋著又自他口中流出的黑血。
震玉忽然僵止住所有的動作,兩眼定定地凝視著他袖衫上的血漬,回過神後,她一把想拉起他。
“走,我們上天問台!”
他定住不動,“天問台?”
她字字堅定地道:“我們去找燕吹笛救你。”
“你不報仇了?”方才,她不是還想殺翟慶嗎?在她的心中,除了報仇外,還能夠容下其他的事嗎?
“我要救你。”震玉執起他的手,虔誠地將麵頰偎向他的掌心。
三番兩次的,她要報仇,三番兩次的,他去把她救回來,她的這條命,是他反反複複努力撿回來的,在認識他的第一天時他就說過,她若是真想死,那就把命交給他吧,她的這條命,早就是他的了,他不知道,為了他,她可以放下一切隻為他傾盡全命,因為這本就是他該得的。
一股新生的力量緩緩滲入她的胸口,朦朧間,風吹雲散,她看見了她的人生再度有了另一個目標,除了報仇外,獨自被孤留於世上的她,首次有了想做的事,以及想完成的心願。
她想讓殞星疲憊的眼神不再那樣沉,讓他的眼瞳再度煥亮起來,讓他不需再度在噩夢翻滾,折騰自己以祈求諒解,她想讓他長長久久地停留在人世,好讓她回報他所給她的一切,她要陪在他的身邊。
“我還沒回答你的要求。”她傾身向他,邊說邊把嫣唇輕輕覆上他的,並在他唇邊低語,“我的答案是我答應你,隻要你說,我全都答應。”
像是受了多大的感動般,殞星攬緊她的腰肢,將她更壓向自己,仿佛什麼都再也壓製不住,他用力地吻向她,以舌挑開她的唇吻至深處,而俏臉上漾著一層薄薄紅暈的震玉,隻是伸出雙臂環住了他的頸項,閉眼感受他的熱情。
那一刻,她覺得他的身子不再寒冷,而正火熱地燎燒著。
¢¢¢¢¢¢
獵鬼祭開始了。
風兒似乎在婆娑的樹影中傳送著這句話,葉葉迎風呼喚中,眾生似乎都聽見了這個消息。
日頭逐漸偏移向西方,奉師命離京尋找殞星的軒轅嶽,在京外某郡的林蔭道上緩慢地走著,四下一片炫眼的夕照金光,在林間的草木掩映下,光影閃爍。
豎起雙耳聆聽著風音,他知道,他離京獵鬼之事已傳遍了大地,恐怕許許多多想找他報仇或是想借殺他而成名的鬼類或是妖魔,此刻皆已傾巢而出,但他並不在乎,他隻在乎,中了他金剛印的殞星此刻現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