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3)

1

離水師提督衙門不遠的海邊,有一座仿建的滄浪亭,那三個遒勁大字孔武有力,是施琅的手筆,字很一般,不像是用筆寫出,倒像是用渾鐵槍戳出來的。

這裏是施琅閑來無事觀海的場所,他迷戀海上的波詭雲譎,他的生命構成的重要元素就是一個海字。

大海湛藍,天空明淨,群鷗戲水,是個令人心曠神逸的天氣。

施琅和蘇閩桃站在滄浪亭裏觀海,海浪有節奏地湧進湧退,留下一團團喘息的泡沫。

施琅恨自己的不爭氣,天天噩夢纏身,他盼望朝廷來旨意,哪怕是嚴斥切責也比無聲無息好過,可朝廷就是沒個說法。

他問蘇閩桃,朝廷最近會有旨意來嗎?

蘇閩桃說未必。自從三次征台,讓狂風把他的船隊吹了個天女散花,實際上已宣告朝廷武力平台告一段落了,這之後,朝廷就派孔元章渡海去招撫了,至少是對武力平台失去了信心、耐心吧?

一說起這事,施琅就氣不打一處來,當時就上疏申明,曆代君王都是得一土治一土,台灣眼看可以歸入版籍了,卻忍心棄置不顧?非要與台灣談判?哪有這個理!

蘇閩桃說:“你的上疏還不是打水漂?孔元章還是去了嘛。”

去了不也是無功而返嗎?施琅不以為然。當時朝廷讓鄭經把兒子送到北京去作人質,那三個條件太寬縱了,就這樣,鄭經都拒絕了,居然要求依照高麗例,要在版圖之外另立乾坤,也就是說,他想據台灣另立一個國家,這還得了!施琅覺得不可容忍。

蘇閩桃說:“你上疏諫爭,不也無濟於事嗎?你知道朝中為什麼主和派占了上風嗎?”

施琅想是康熙皇帝年幼,沒有親政,鼇拜這些人監國,想的都是如何製服對手,執掌實權,哪有心思顧及台灣。

蘇閩桃說:“也不盡然。我一直在想,恐怕是不信任你施大人。”

望著她那帶有揶揄神情的眼神,施琅頗感不舒服,他反唇相譏說:“不至於吧?我是漢人,又是降將,如果朝廷不信任,會讓我充任第一個水師提督?何況又破例封我為靖海將軍?”

蘇閩桃笑了,她以為,這並不是信任與否的標誌,朝廷不是許諾了嗎?隻要鄭氏肯降,還要封他為公爵呢,一個虛名罷了,又不值錢,施軍門卻如此看重?

這話說得施琅很窘迫,他辯解說:“這總比都抓住殺頭好啊。”

蘇閩桃果然是很有見地,她以為,滿清入關,由濫殺到招撫,這也是越來越明智之舉。歡迎降將,並不等於放心,不然何必有以滿製漢一說?她讓施琅自己算算,他掌控的福建水師頭領,有幾個不是從前鄭成功的部下、漢族人?隨他三次征台的大將周全斌、鄭鳴俊、黃廷、楊富、林順、陳蟒,不都是降將嗎?

施琅說:“你是說,朝廷因為這個一再遲延武力征台,而代之以招撫,是信不過我們?”

蘇閩桃倒也沒十分把握。但覺得可疑。如果氏三次征台,有一次有進展,也說得過去,怎麼回回風不順,人家當然會懷疑他們這班降將是不是真正賣力氣。

大約多少說到施琅心裏去了,心靈受到了巨創。他顯得很傷感,連聲歎息說:“此心唯天可表。我不氣餒,我會再上疏,陳明利害,說動朝廷,直到他們同意我再整旗鼓,武力平台。”

蘇閩桃說:“朝廷真是冤枉了你。也許,你等不到這一天就……”

見她吞了下半句,施琅問:“你想說什麼?你想說我會鬧到‘出師未捷身先死’的下場?那我也不悔。怎麼,你又不想幫我了嗎?”

蘇閩桃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既然應了,就決不反悔,盡了心智,心裏無愧就行了。我看重的正是軍門這一點。”

施琅感動地看了她一眼。

2

十七歲的康熙皇帝已經親政一年多了,少年天子的負苛太重,以至於他常常是眉頭緊鎖,一臉與年齡不相符的成熟感。

這天,他帶著後宮總管太監李福全回到養心殿,不等小太監和宮女們上來,就把靴子脫了,赤腳走進去,往炕幾上一坐,一迭聲叫“上茶。”

宮女上了手巾把、茶和水果,都悄悄退下,隻有李福全一個人伺候著。

玄燁看了看拜匣裏的奏疏,隨便揀了一個,看了看又扔下,沒有一處是好消息。真煩。

李福全看看身後捧著衣服的小太監們,用哄孩子的口吻勸玄燁道:“主子爺,換換衣裳鬆快鬆快吧?”

玄燁像個機械人一樣,聽憑他們擺布,換了常服。李福全又回道:“主子爺,到了傳膳時辰了,他們在外頭候著呢。”

玄燁沒好氣地說:“不吃!朕不餓!”

李福全細聲細氣地哄勸說:“主子爺不好好用膳,有個好歹的,遭罪的是奴才們,回頭慈寧宮太皇太後那邊怪罪下來,奴才又得跪上三個時辰,主子爺就當可憐可憐奴才,也多少得用一點啊。”

康熙說:“又來了,你哪兒學來的軟磨硬泡的本事!朕吃不吃飯,關你什麼事。好了,朕吃行了吧?”康熙從小就是李福全跟著他侍候,穿衣吃飯,拉屎揩屁股、教他宮中禮儀,給他當馬騎,當他的玩伴,自然也是他的出氣筒。他們的關係很特別,是君臣,是主仆,又是朋友。通常,李福全靠他賴皮賴臉和軟磨硬泡的本事,能在玄燁麵前化險為夷、化腐朽為神奇。

李福全臉上立刻堆滿了笑,回頭向外拉長聲喊道:“傳膳咧……”於是傳膳的複誦聲一聲聲傳出養心殿,傳往禦膳房。

李福全又奏:“主子爺,奴才去請各宮娘娘、格格了?”

玄燁不悅道:“朕一個人吃,吃飯也要一大堆人陪,煩死了。”

李福全說:“這是祖上的規矩呀。”

玄燁沒好氣地說,規矩是人定的,也是人改得的。今個,就免來陪膳了,各吃告的,多舒服。

李福全還要囉嗦,玄燁虎起臉來:“不要再多嘴了。”

李福全隻得應了一聲“喳”。剛要轉身,玄燁又叫住了他:“等等,去叫吳啟爵來,要他陪朕吃,朕能多吃一碗飯。”

李福全又諫,吳啟爵雖是宮中三等侍衛,又跟隨他多年,畢竟是臣子,侍膳於禮不合。

玄燁訓斥他:“廢話!”

李福全才不得不倒退出去,喊來在廊外站班的三等侍衛。

陪玄燁用歺的吳啟爵約二十七、八歲,魁梧健壯,相貌堂堂,臉上線條楞角分明,眼光裏透露著智慧。玄燁坐在主位,吳啟爵打橫作陪。禦膳房的小太監們正流水一樣把盛在金銀器皿裏的菜一道道擺上來,頃刻間擺滿了禦膳台。小太監們又一個個掀開銀蓋子,才悄然退出。

康熙半閉著眼默念了幾句什麼,才拿起筷子。他問吳啟爵:“你知道朕方才在默念什麼嗎?”

吳啟爵說:“臣以為,聖上當是說,一粥一飯來之不易。”

玄燁說:“有理,人之明君當不忘這一點。不過朕是在祈求風調雨順,祈求天下倉滿,沒有饑餓之人。”

吳啟爵讚道:“聖上真是愛民如子啊。”

這時李福全拿一雙象牙筷子過來嚐膳,他一個個嚐下去,巴達著嘴,玄燁都等得不耐煩了。

吳啟爵記:“吳公公嚐膳的差使我可以代勞。”

李福全卻不答應,一邊嚐一邊說:“那太皇太後還不罵我個狗血噴頭!吳大人想搶我這差使可不成,我呀,每天嚐膳嚐得肚皮鼓脹,一年到頭飯錢都省下了。”玄燁聽了直皺眉頭。

李福全總算嚐完了,對玄燁說:“主子爺用膳吧,奴才就在廊下,有事宣奴才。”倒退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