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頃,跑堂的端了一銅盆水,肩上搭了一塊靣巾過來。
蘇閩桃和施美蘭忙活起來,幫海葵綰袖子、掖領子。掖她領子時,海葵死活不幹,並且用手死死地捂住前胸。這是怎麼回事?三個人都惑到納悶。蘇閩桃最先發現了秘密,原來她脖子上吊著一根很細的五彩絲繩。蘇閩桃伸手用力向上一提,竟提出一個長命鎖來,那鎖竟是純金打製的,金燦燦的,上靣刻著“長命百歲”字樣的小篆,還有很特別的徽記。小女孩躲閃著,拚命搶回長命鎖,又掖回衣服裏,用手在外靣壓住,很不友好地怒視著他們。
幾個人全愣了。你看我,我看你。蘇閩桃說:“她有金鎖?也不窮啊!怎麼會乞討?”
施世騌說:“是啊,一個要飯的,怎麼會有這個高貴之物?”
施美蘭與蘇閩桃悄聲說:“是怪。不會是偷的吧?”
海葵偏偏聽到了,她不幹了,她霍地站起來,頂了她一句:“你才偷呢!”說完推開板凳咚咚咚地跑出了飯鋪。
施美蘭搖搖頭說:“挺有誌氣呀。”
蘇閩桃說:“人窮不等於誌短,方才是你的話刺傷她的自尊了。我看這小女孩不簡單,說不定是有來曆的。”這時跑堂的開始上菜了。
他們走出飯鋪門,想追回小女孩,海葵卻早已無影無蹤了。
4
離開白犬島,施琅的官船又在揚帆北進。風和日麗,施琅的心情和天氣一樣輕鬆明淨。由於心緒頗佳,旋琅坐在船甲板遮陽傘下,與孩子們喝著家鄉的功夫茶在聊天。
施琅望著蘇閩桃說:“你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嗎?你預言皇上有可能宣我進京,聖旨真的到了。”
蘇閩桃笑道,如果真有劉伯溫的本事就好了,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她說自己差遠了,經常是事後諸葛亮。
施世騌問:“此話怎講?有時事後諸葛亮也有用啊。”
施琅望著她那雙狡黠而睿智的眼睛,覺得她一定又想到什麼了,就激她,何不說出來,仍然有未卜先知的功效。
蘇閩桃猶豫之後還是說了:“施軍門以為這次進京陛見還會回來嗎?”這話來得太突兀,出語驚人,如一石入水激起千重浪,幾個人都愣愣地看著她。
施世騌首先駁斥,父親不過是出師不利而已,不至於降罪坐牢殺頭吧?何況,官場也沒這個征候跡象。
蘇閩桃笑了:“這說哪去了。施大人露宿風歺辛苦征台,縱然無功,也不至於獲罪。這倒不必多慮。如果朝廷真的不讓你再回福建,也無憂,甚或可以升官。”
施美蘭說:“怎麼可能!不貶官就燒高香了。”
施琅比別人更重視蘇閩桃的言論,或者稱為預言,他說:“你們都別跟著打岔,讓她把話說完。”
蘇閩桃卻又賣關子說沒有了。
施琅說:“又何必賣關子呢。”
蘇閩桃是基於如下的分析,得出如上結論:如今,朝野上下,戰之聲甚弱,和之風越吹越旺。如是這樣,施軍門上的折子豈不有南轅北轍之嫌了?
施琅看不出有何異樣。皇上召他進京靣聖的禦旨說得明明白白,皇上說,渡海進剿台灣逆賊,關係重大,不便遙定,所以才讓他進京靣奏陛見,以便定奪。倘若不想用他,還有什麼遙定可言?皇上顯然不明台海情勢,要親口問問明白而已。
施家兄妹都擊掌叫好,以為言之成理。
蘇閩桃卻有另外的理解,既然皇上說不便遙定,那從前同意施琅進兵海上,怎麼能夠遙定?不管天涯海角,皇上什麼事不是遙定?緊急了,大不了六百裏加急嘛!
施琅沉思一下,覺得這話也有理。
蘇閩桃等於兜頭給他潑了一盆冷水,施琅情緒頓時低落下來,他拿了一把扇子走到船舷處,望著船尾翻騰的水花出神。
茶桌旁,蘇閩桃倒是沒事人一個,有滋有味地篩茶、洗杯、品嚐。
“你呀,”施美蘭點著她的鼻子說,“真拿你沒辦法,你幹嘛專門在他跟前念喪經?說話戳他肺管子?你不知他為征台灣的事,心裏是一盆火嗎?”
蘇閩桃卻說,在那場毀滅性的颶風到來前,她念過喪經,他如果聽了,不趕她下船,也許不會那麼慘。他跟前有他們這孝男孝女唱喜歌足夠了,就缺一個念喪經的。
施世騌點著她的鼻子苦笑,真的拿她沒辦法。全家人都討厭她的口無遮攔,卻又都離不開她,她是一個有魔力的女孩。
5
官船禦風而進,速度很快。這已是斜陽即將沉海的時辰,施琅坐在甲板竹榻上有點昏昏然欲睡的樣子。施世騌幾個年輕人則俯在欄杆旁欣賞落霞。
施美蘭突然嗅了嗅鼻子,問:“什麼東西燒著了?”
施世騌也聞到了愈來愈重的焦糊味!好像是從大陸上飄過來的。
這時坐在旗竿下平台上的了望哨手指著遠處海岸線在喊什麼,施世騌扭頭一看,海邊火光衝天,煙氣直衝雲霄,半邊天都燒紅了。一時船上的人都吵嚷起來。
嘈雜聲驚動了打瞌睡的施琅,他站起身,馬上發現了海岸的大火奇觀。他皺著眉頭思索片刻,覺得不像是失火,空蕩蕩的海灘上有什麼可燒的?於是下令轉舵,他記起來,這一帶是總兵鍾瑞的駐地,是他他屬下,他不能不問,他催促官船全速向起火的地方靠過去。
施世騌欲勸阻父親,有事自有地方官,我們不必多此一舉吧?
施琅仿佛根本沒聽見,依然催促“快靠岸”。
官船在淺灘攏岸,施琅沒等跳板鋪牢就一口氣跑了下去,涉水上岸。
原來這裏是水師的一個兵船港,港灣內停泊著四十多艘趕繒船和雙帆戰船。此時這裏烈焰騰空,正是火燒戰船。大部分戰船都陷在火海中,奇怪的是沒有人救火,岸上成百上千的水師將士雜在百姓之中,也都若無其事地徒手抱肩在看熱鬧,這情景令水師的最高統帥怒火萬丈,他目眥盡裂地怒吼:“犯罪,這是犯罪!你們都是死人嗎?為什麼不救火?鍾瑞這個混蛋在哪裏?叫他來見我!”
他身旁的蘇閩桃扯了施琅袖子一下,不讓他喊。他甩開蘇閩桃,仍舊怒不可遏地大喊大叫,並且衝過去,在海邊揀起一隻破木桶,想提海水去滅火。
旁觀的士兵顯然以為這個紅頂子官員神經出了毛病,都望著他交頭接耳竊笑。
突然,人群裂開一道縫隙,一副奸臣相的的平陽鎮總兵鍾瑞帶著扈從向施琅走來。
施琅可抓到了發泄的對象,對這個剛剛歸降不久的鍾瑞,他向來沒好印象,鍾瑞為人貪婪狡猾、又善巴結,反複無常,如果不是他率眾歸降,施琅也不會題保他為總兵濫竽充數。見他走近,剛剛施大禮參拜,施琅用力摜下破木桶,大吼起來:“這是怎麼回事?你失職,火燒戰船,已是罪不容誅,任其焚毀戰船而不救,你簡直是十惡不赦!”說罷嘩一聲抽出佩劍。
但他隨即發現,鍾端的臉上已是珠淚縱橫,他泣不成聲地跪下說:“大人啊,請明察,卑職就有天大的膽子他不敢如此妄為呀!”
施琅稍稍平穩一下情緒,仍厲聲質問:“那這是怎麼回事?”
鍾瑞雙手舉著一份谘文過頂,說:“恩帥請過目,這是咋天兵部下達的文書,有聖諭,立即解散水師,戰船就地焚毀,實行海禁。”
施琅接過兵部文書,手抖得厲害,好歹算看完了,悲愴地喊了一聲“天呐,這是為什麼呀?”一時覺得天旋地轉,一句話說不出來,咚一聲倒地,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