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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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父命造訪鍾瑞家是施公子回鄉的重要一項工作,這天他專程由晉江衙口趕到泉州。

鍾瑞熱情地接待了施世騌,先是問施大人好,然後打量著施公子大大咧咧地說:“長這麼大了?你小時候還騎在我背上當馬騎呢,有一回尿了我一身尿。哈哈哈……”

施世騌極不好意思,他轉移話題說:“我這次回籍來搬家,家父特別囑時我,要來看看你,還帶來一封親筆信。”說著雙手呈上信劄。

鍾瑞說:“你老子是個好人,有毛病,迂腐,認死理。”他看著信,拍打著信紙說:“你看,還苦口婆心地勸我忠於朝廷呢,我忠於朝廷,誰忠於我呀?”

一聽這話,施世騌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便說:“朝廷不是挺重用鍾叔叔嗎?你是實署一鎮總兵,不比在那邊低呀。”

鍾瑞把信拍到桌上,發牢騷說,可不是重用?都發配到寧古塔去了,再重用就掉腦袋了!

施世騌吃了一驚:“有這事?”

鍾瑞說告訴他,施琅明升暗貶,他手下這些人全打發得遠遠的了,為什麼?還不是怕他們降而複叛?鍾瑞絲毫不隱瞞觀點,他不仁,我也不義,我就反一個給他看看。

施世騌暗自吃驚,父親的擔憂果然不是空穴來風,幸虧來得及時。他便好言好語地勸鍾叔叔三思為好,不可義氣用事。朝廷即或有對不起咱們的地方,為人臣子的,也該逆來順受,遲早會有公正的說法。

鍾瑞一聽就火了:“你乳臭未幹的小子,也跑來教訓老子?”

施世騌說:“晚生豈敢教訓前輩?隻是,做事總要瞻前顧後,我想這正是家父未雨綢繆給你寫信的緣由。”

鍾瑞道:“謝謝你父親的好意,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看你父親也是為自己著想,怕我連累了他。你告訴你老爹,我鍾瑞,有奶便是娘,管它是人奶狗奶!”

話不投機到這種地步,施世騌還有什麼好說,他隻得訕訕地起身告辭:“我走了,容當後會。”

送他出門時,鍾瑞反客為主地勸他說:“天高皇帝遠,躲到台灣去享福一樣快活,寫信給你老子,反了算了,反正滿清韃子也對不起他。”

施世騌裝沒聽見,低著頭加快腳步逃也似地走了。

送走了施公子,鍾瑞打了一桶井水,兜頭衝下去,水桶一摜,躺到廊下竹躺椅上,半裸的鍾瑞四仰八叉地扇著芭蕉扇,忽聽到前院傳來敲門聲,鍾瑞坐起身,向家仆擺手,家仆到前院去開門。

鍾瑞忙著穿上衣服。

家仆帶著客人進來,這人竟是馮錫範,這令鍾瑞眼一亮,也大吃一驚。他沒想到,他想投台灣的事這麼快就有了回音。他與馮錫範早就相識,也知道他現在大權在握。鍾瑞一邊往屋裏讓客一邊說:“你怎麼親自出馬了?你膽子太大了,沒看見城門上的告示嗎?你這顆人頭值五百兩銀子呢。”

馮錫範隨他走入客廳,落座獻茶後,馮錫範說:“這才足見延平郡王的誠意。滿可以派個四、五品小官來接引,但郡王感到太不恭了,為了你們的棄暗投明,我何懼危險!”

鍾瑞才不愛聽什麼棄暗投明,降清,是棄暗投明,再反水,還是棄暗投明,到底哪邊明哪邊暗啊?

馮錫範說:“你是比較過的,明暗自知。郡王讓我告訴你,你過去後,封你為伯爵,連我才是個伯爵,這不虧你了吧?”

鍾瑞說他一直擔心郡王忌恨他、不原諒他。當年他獻銅山,也是迫不得己,兵臨孤島,糧盡援絕,隻得先求生,他說自己早存心了,日後再回明主身邊,將功折罪。

馮錫範說:“知道,我們都知道,這次過去,郡王還為你準備了一千兩賞銀,還有兩個美女呢,那是玉山上的土著女人,別有一番滋味。”說畢淫笑著。

鍾瑞也心滿意足地笑:“多謝郡王,更得謝馮侍衛不辭勞苦渡海來接我出苦海。”他回身衝後靣大叫:“快備酒,我要和馮侍衛痛飲三杯!”

這幾天,施琅開始實施他的計劉,自己戲稱為“迂回救國。”他這個武夫穿起秀才衫,整日裏鑽北京的大小書鋪。

今天,天氣晴好,施琅又來逛前門書鋪,他穿著一身普通人裝束,與同樣穿普通旗人裝的蘇閩桃一起走進一家掛有人和刻書鋪招牌的店裏。小鋪裏圖書琳朗琅滿目,也掛著一些條幅、中堂,還有花卉山水畫。一邁進門坎,油墨味撲麵而來,蘇閩桃就抽了幾下鼻子,連叫:“好香,好香!”

這稱讚搏得了店主的好感,那個戴瓜皮小帽、尖臉老鼠胡子的小老頭在櫃台裏笑著說:“能聞出墨香者必不俗。有人胸無點墨,一進店就喊好臭、好臭!”

施琅和蘇閩桃都忍不住樂了起來。

“請過來看我新刻印的書,辛棄疾的,還有陸放翁的全集……”瓜皮帽向他們展示著一函函的新書。

倒背著手瀏覽的施琅表示,現刻的不要,他想買點絕版的孤本。

瓜皮帽打量他一眼,不無恭維地說:“今個碰上才高八鬥的人了,不暪您說,珍本、善本、孤本都有,一般人外行,一聽價錢嚇得直吐舌頭,貨賣行家,我輕易不兜攬。今個看二位是學富五車的人無疑,那就裏邊請吧。”他向小夥計關照幾句後,帶他二人走入後進院子。

瓜皮帽老板把他二人延入內室後,親自泡茶,看那蓋碗也頗講究。瓜皮帽一邊泡茶一邊自吹自擂,說他的茶是雨前茶,正宗黃山毛峰,這水也是他自己積存的雨水,一再請他二位嚐嚐。

施琅用杯蓋掠掠茶末,喝了一口,細細品咂著,論喝茶,他可是行家,他說雖是好茶,不過不是雨前茶,所謂雨前茶是指清明前采摘的嫩芽,開水一衝,根根直立,茶水碧綠。

瓜皮帽連連恭維說:“佩服、佩服,客官又是品茶聖手,顯然不是北方人。您知道,北京人喝茶喜喝花茶,香是香,那香味都是幹茉莉花味,與茶香捱不上。”

蘇閩桃切入正題說,有什麼好書,盡管拿出來見識見識吧。

“好說。”瓜皮帽便陸續搬出幾函書,放到了茶幾上。蘇閩桃趁這機會去看掛在櫥中的字畫。

施琅打開函封,草草地瀏覽一過,向前一推,搖搖頭。

瓜皮帽說:“價錢好商量。”

施琅說:“這多是仿造,白送也不要。”

瓜皮帽說:“真的有,客官別嫌價錢紮手啊!”

施琅冷笑:“平生無所好,書即吾命。貴不貴無所謂,怕你沒價。看是不是物有所值。”

瓜皮帽說:“好咧,有這話,我放心,您也來著了。”

瓜皮帽隨即從櫃子裏捧出一函用黃綢子包著的書,小心翼翼地打開,兩眼注視著施琅。施琅一見,果然眼一亮。

瓜皮帽問:“先生可知此書來曆?”

施琅笑答,這本《西京雜記》失傳很久了,《舊唐書》和《新唐書·藝文誌》裏都說是葛洪所著,但並未錄入史書經籍誌中,《西京雜記》原本是兩卷,他這套六卷本,當是宋代人所分。所記載多為西漢遺文逸事,也有不少鬼怪荒誕傳說之類。這本書失傳很久了。

瓜皮帽說:“先生果然學識淵博,您有意買嗎?”

施琅問他想賣多少錢?

瓜皮帽說:“當真人不說假話,這個數,一兩也不能少。”他伸出了三個指頭。

蘇閩桃故意說:“值三百兩銀子?太離譜了。”

一聽這話,瓜皮帽的臉登時撂下來,一言不發地又把書包起來要抱走。

施琅用手按住:“別拿走啊,我還沒還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