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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燁與吳啟爵走在花木蔥蘢的西郊暢春園園林中,嘉木蔭天蔽日,奇花異草遍布林下。李福全和幾個捧著坐椅、痰盂、食盒等禦物的小太監在後靣跟著。
來到一片湖水前,由於風大,湖上白浪掀天,撲上護堤石坡的波濤吼叫著,發出震天撼地的音響。玄燁站在岸上,說:“好大的風浪。”他突然側過頭去問李福全:“你見過海嗎?”
李福全想也沒想急忙說,見過呀,中海、南誨、北海、什刹海,不是天天見嗎?
玄燁嗤之以鼻,糾正他,雖叫海,徒有虛名,其實不過是湖沼而已。
吳啟爵告訴他,皇上說的是遼闊無邊的大海,八仙過海的海。
李福全說,奴才可不是神仙,又沒八仙過海的本事,上哪見過。
吳啟爵知道此時玄燁在想什麼,他知道,皇上也沒領略過大海的雄渾氣勢,他一定是想去見識見識,這心情也許與大海那邊的台灣有關。
玄燁問李福全,你知道海是什麼樣子嗎?
李福全想讓皇上開心,常常裝傻、裝憨,現在又故伎重演說,大不了像這暢春園的湖一樣罷了,大也大不到哪去。
玄燁哈哈一笑,說他是井底之蛙。他又靣向吳啟爵,問他見過海沒有?
吳啟爵說:“臣見過,那是在山海關的老龍頭,是長城的盡頭。”
玄燁不無遺憾地說:“可惜朕沒見過海。你說說,海什麼樣?真的很可怕嗎?”
吳啟爵說:“海大得沒邊,誰也不知道有多深,有多廣,有時候挺溫馴,藍汪汪的,可發起威來太嚇人了,大浪排山倒海,有乾清宮那麼高,那吼聲比虎嘨要怕人。”
康熙望著雪浪迭起的暢春湖,他說:“可以想見,這小小的水池還能掀起狂瀾,何況大海?朕一定找個機會去看看海。”
在一株柳樹下,李福全把椅子放在玄燁跟前,玄燁卻沒坐。李福全問:“主子爺今個怎麼盡說大海的話茬呀?”
玄燁說:“因為大海那一邊,有一個島子讓朕夢繞情牽。”他問吳啟爵:“你知道朕說的是個什麼島嗎?”
吳啟爵說:“是台灣吧?”
李福全兜裏有現成的寬心丸,就說:“主子犯不上為一個大海裏的小島子上火。得了,也種不了三畝地,丟了也損不了二鬥麥子的收成。”
玄燁忍不住樂起來:“嗬,你倒大方,你以為台灣多大?隻有三畝地?像灜台島那麼大呀?”
李福全說:“賴塔貝勒說了,彈丸之地,還沒三畝地呢,那還能大到哪去?”
玄燁歎口氣說:“朕也不知道台灣到底有多大,但肯定不是灜台那麼大就是了。它也一定不是個不毛之地。如果真那麼貧瘠荒涼,荷蘭紅毛番也就不會霸占它三十八年了。”
他想了想,對吳啟爵說:“你常在宮外跑,京城裏不也有洋人嗎?你去給朕淘登一幅台灣地圖來。”
吳啟爵說:“喳,臣回頭就去找。”
這時一個小太監走來,向李福全小聲回了幾句什麼,李福全便湊過來:“回主子,李光地應召進園子了,候著呢。”
玄燁說:“讓他到園子書房候著。”李福全“喳”了一聲退下。
玄燁趕到書房門口時,李光地已在廊下等候。玄燁一邊往屋裏走一邊說:“來一會了吧?進來吧。”李光地便在後頭跟著。
書房裏並不見圖書,反倒是張掛了很多字帖、碑文拓片,琳琅滿目。康熙進來後,環顧一幅幅拓片然後問李光地:“試試你的眼力,看朕又多了什麼?”
李光地先跪地請了聖安,玄燁擺手說:“起來吧,”李光地才起身,稍一瀏覽,指著一幅字驚喜地說:“皇上什麼對候把趙子昂的《三希堂法帖》弄到手了?”
玄燁說:“你這一個弄字,可是大不恭啊!”
李光地忙說:“臣一著急,遣詞造句失當。”
玄燁得意地說,為弄到這帖,他很費了一番周折呢。此帖存在浙江一個老太太手中,不知什麼人給她出了主意,非三百兩銀子不賣。
李光地說,她若知道皇上要收藏,還敢要銀子嗎?
玄燁說:“皇上就可以巧取豪奪了嗎?朕不讓說出是誰買,朕又多給了老太太一百兩。”
李光地說,古往今來,自三皇五帝算下來,曆朝曆代,除了唐太宗,聖上恐怕是最喜歡收藏書法碑帖的了。
“你別把朕比做唐太宗,那不是恭維朕,朕看不起他。”玄燁很不喜歡李世民。唐太宗喜歡書法,無可厚非,但太自私了。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可謂天下瑰寶,他竟然下旨殉葬,陪他一人爛在地下,讓後人永遠見不到真跡,豈不太過?康熙說他絕不當第二個唐太宗。
李光地說,聖上是明君,才有明君的明智之舉。
望著書房窗外湧動著波濤的湖水,玄燁問:“你想得怎樣了?”他問的還是台灣的去留。
李光地覺得兩難。非此即彼,他想不出第三種辦法來折中。
玄燁說:“那是你沒敢想。朕一夜未睡,倒是想出一個折中辦法。”
李光地望著康熙皇帝那明亮的腦門,靜等下文。
玄燁道:“隻要是一國,隻要台灣不另外立國,朕以為還可以寬容。他們不是不願上岸嗎?那就不上岸好了,可以允許鄭氏子孫世世代代居住在台灣。還可退一步,他現在的官職、權限、收稅……統統可以照原樣保留。”
李光地說:“皇上的意思是,隻要承認是大清的臣民,承認台灣是大清版圖之內的,一切都保持原樣不動?”
望著李光地眸子裏的驚訝神色,玄燁問:“怎麼樣?”
李光地覺得實在是寬大無邊了,這不等於是開了個一國二朝的先例了嗎?
玄燁說:“你以為朕軟弱嗎?”
經過認真思考,李光地說:“不,這是新奇、大膽而又高瞻遠矚的決策,既可免刀兵,不使生靈塗炭,又不使台灣成為化外。”
玄燁稱讚他很能理會自己的意圖。須知,從順治元年揮師入關算起,入主中原已經二十五個年頭了,征戰殺伐幾乎沒有停止過,百姓太需要休養生息了,為人君如不能體恤子民,動輒用武,就不是明君。這是他盡量不用武力平台的原因。
李光地說:“那就把這決定快點傳諭明珠吧。”
玄燁說:“不,別壞了規矩,還是拿到禦門聽政會上請大臣們議後再說。”
李光地說:“皇上明鑒,這樣也好。”
在當朝,施琅是個耳朵很背的人,誰要升遷,哪裏出了肥缺,誰與權貴聯姻了,誰將外放封疆大吏,朝野上下往往都傳得沸騰了,他卻一無所知。但有關台灣的消息、決策,誰的耳朵也沒他的靈。
這不,李光地剛從宮中回來,衣服還沒來得及換,施琅就打上門來了。
施琅一進屋就急不可耐地問:“皇上找你單獨問計,你說了沒有?”
李光地說:“他並沒征詢我什麼,隻是告訴我,他有一個折中的想法。”
施琅問:“什麼折中想法?”
李光地說,隻要鄭經答應稱臣,答應剃頭,不裂土離心,現存的一切都可照舊,連登陸都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