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姚岫說,“那可是再好不過了。”
施世騌歎息著踱到窗下去看海景,姚岫又開始彈琴,似幽怨,似傾述,似憧憬,似絕望,連施世騌也聽不懂了。
紅房子又有了生氣,人依舊,感情卻變得微妙不可捉摸了。
表麵看,紅房子外麵的明崗暗哨都撤了,但稍加注意就會發現,在灌木叢後邊、礁石後都有人監視著。這一點,從外麵騎馬歸來的海葵早就發現了。他在院子紅檜樹下下馬,把韁繩扔給馬夫,向紅房子走去。灌入她耳鼓的就是從紅房子裏傳出的陣陣風琴聲,哀惋而淒涼,使人有想哭的感覺。
海葵像是不想破壞彈琴人的意境,她打消了馬上進門的念頭,拿了一把藤椅,坐在檜樹下,半閉著眼傾聽那和著大海節拍的韻律,既像熟悉的,又像是陌生的。
他的座騎忽然噅噅地長嘶起來。琴聲中斷,窗子推開,施世騌和姚岫探出頭來,並肩伏在窗戶口向她一笑。姚岫衝施世騌說:“怎麼樣,我說是海葵回來了吧?”她又轉向海葵:“你怎麼不進來呀,大熱天你在外麵曬著?你傻呀?”
海葵說:“我好久沒聽到你的琴聲了,我不懂琴,可我聽出了琴韻裏有悲訴、有愁懷、有歎惋,也有淒傷,我都快哭出來了。”一邊說,眼淚真的撲簌簌流下來。
施世騌說:“你能一連串說出這麼多感受,還說你不懂琴?”
姚岫也說:“高山流水謝知音,知音一個也難求,俞伯牙善鼓琴,鍾子期善聽,俞伯牙鼓琴,誌在高山,鍾子期立刻聽出來了,說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彈誌在流水,鍾子期又說,善哉,洋洋兮若江河。而我在這世上有兩個知音,我比俞伯牙要幸運多了。”這話說得海葵很是感動。
施世騌和姚岫也走到院子裏,站在千年古檜樹下,施世騌伸展一下胳膊,四下張望著說,他總感覺我們是網中之魚。
網中魚比釜中魚還好些。姚岫也說,是啊,人家想什麼時候起網,一拉,我們就在網中。
海葵說,她又何嚐不在網中。或魚死,或網破,她覺得是遲早的事。
施世騌說:“他們沒有催你辦喜事嗎?”
姚岫勉強地開了個玩笑:“對了,我還等著喝喜酒呢。”
海葵突然光火了:“你少開這種玩笑,我們三個人彼此心裏想的是什麼,誰也瞞不過誰。”
姚岫低聲說了句:“對不起,你用感情的犧性,換得我的活命,我會永遠銘記在心的。”
姚岫法場逃生後,出現了叫人難耐的平靜,海葵受不住,覺得很奇怪,太王太妃他們並不張羅辦這個婚事,她覺得這不是好兆頭,就去試探太王太妃和唐太妃,她們好像商量過了一樣,都說快打仗了,大家都沒心思,打完了仗再結婚也不遲。
姚岫說:“從道理上講,這也說得過去呀。”
海葵說:“可她們明顯對我冷淡了,這裏的明崗撤了,暗哨仍在,這也不是好跡象。”
施世騌出了個主意,不妨試驗一下。
海葵問怎麼試驗?
施世騌說:“在法場放掉姚岫,這是盡人皆知的,你可去找太妃她們,要求派船送她回大陸,理由是,防止她和施世騌的感情死灰複燃。”
海葵說:“這倒是個好辦法,如果他們沒安好心,必不同意。”
劉國軒已得到消息,旋琅近期要在銅山誓師了,台海之戰迫在眉睫了。他並不十分相信。六月天正是台風肆虐季節,一個帶過水師的人會冒這樣風險嗎?
這天他帶著一些鎮帥在澎湖群島娘媽宮視察炮台,劉國軒今天沒有戴他常用的瑪瑙盔,那是老郡王鄭成功賞賜給他的,是榮譽的象征。可惜前天晚上他在誨上巡邏肘,竟與潛來澎湖偵察的施琅船隻猝然相遇,倉促應戰中,連瑪瑙盔也叫人射落海中了,這對劉國軒來說是莫大的恥辱,最不能讓他容忍的,他發現那夥偵察兵競是女人,這件事,他相當憋氣,隻得讓在場的人嚴格保密。
登上炮台,撫摸著銅炮,劉國軒對將領們說:“荷蘭人賣給我們的銅炮還是很厲害的,對來犯的敵船殺傷力大,比放箭有效得多。”
陳諒說:“我聽說,荷蘭人也向施琅賣銅炮。可那個庫克保證過隻賣我們一家。”
對荷蘭人的保證,劉國軒壓根就不信。你以為紅毛番是好東西呀?賣炮、賣火藥,人家掙的是銀子,越多越好。巴不得讓你們自己火併,他好漁翁得利。
陳啟明遙指港口外麵,提議做些調整,娘媽宮兩側的西嶼、內外塹和雞籠嶼炮台顯得重要了,但這些炮台,還有風尾櫃、四角山、虎井嶼、盤桶嶼的炮台,不是都被施世騌偵察去了嗎?又畫在了海圖上,大戰在即,是不是攺換一下位置,萬一……
劉國軒覺得太興師動眾了,沒必要。他們繪製的海防圖,姚岫並沒帶出去,後來複製一份,傅為霖也漏了餡丟了腦袋,知道軍情的施世騌和姚岫都拘禁在台灣,他們挿翅難逃,更不要說把情報送給施琅了。他讓各位盡可放心。
陳諒也不同意變更布防,挪炮位,重築炮台,要花很多銀子,況且若把布防全改,非幾個月辦不到。
劉國軒還是有信心的,為防止施琅突破澎湖防線,這裏的守軍已有一萬七千人,大小戰船二百艘,不比施琅少,而且他自恃是以逸待勞。施琅如不能在幾天內拿下澎湖,大風、糧草、淡水就能要他命。
陳啟明說:“主公不是答應再派佃丁民兵嗎?”
劉國軒說,現在還用不著,一旦開戰,再抽不遲。他要部下不要讓施琅嚇住,我們的澎湖防線他輕易突不破的。
幾乎同時,旋琅在福建銅山開始誓師。
島外水域舟船雲集,校埸上集合了水師全體官兵,旗幟如林的方陣前靣,站著各鎮、協、營、守備、千總、把總等隨征將領。朱天貴、吳英、藍理、詹六奇這些熟悉的身影都在隊列中。女營在蘇閩桃和施美蘭率領下站在方陣左側。在方陣正前方設置了一個鋪了紅氈的長案,長案上呈塔狀羅列十座寶塔,全是用銀錠羅起來的,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非常引人注目。
施琅站在將台上,他身旁站著朱啟爵,都出奇的嚴粛。
一艘船靠上銅山島軍港海岸,姚啟聖在眾侍從陪同下走下船,向將台走來,姚啟聖雖然還帶著病,看上去卻是精神矍爍,看不出病容。施琅向他拱手,姚啟聖還禮後,也上了將台,二人連寒喧都免了。
姚啟聖一見長案上的銀子,便問:“軍門要發餉很嗎?”
施琅說:“不。一會便知。”
少頃,號炮轟鳴,螺號成陣,請帥旗畢,施琅大聲說:“今天,各鎮、協、營全到齊了,我們乘南風出擊之日在即,大家看到長案上的銀子了嗎?這是一千兩銀錠,我稱之為‘先鋒銀錠’,有敢拍胸脯來領取者,可掛先鋒印,如果攻打澎湖首戰不能告捷,領取的先鋒銀錠就不必退還了,但腦袋要自己割下來送到我帳前。”
這一說,三軍震攝,鴉雀無聲,隻聽旗幟在風中嘩嘩響。很多將領視線移到別處,有人看腳下。好半天無人敢說話。
施琅看一眼姚啟聖,又用挖苦的語氣靣向三軍說:“我施琅訓練水師非止一日,皇上青睞,敵人喪膽,鄭氏海賊說,台灣隻懼我施琅一人,施琅即便有三頭六臂,一個人也征不下台灣來,靠的是我的二萬將士。我很傷心,一個敢在皇上靣前誇下海口的施琅,手下卻沒有一個敢為施琅作主的將領!”
底下依然靜寂無聲,隻聞大海喧嘩。
施琅說:“讓劉國軒嚇住了吧?有人一談起劉國軒,談虎色變,劉國軒是誰?當年跟隨鄭成功起兵時,我是總兵,他劉國軒不過是我手下的一個千總而已,後來才升為副將。劉國軒確是良將,與我智力不相上下,可你們當中沒有良將嗎?沒有良將,連勇將都沒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