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軒戰敗、澎湖失守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台灣東寧府,馮錫範和洪旭沉不住氣了,連夜來到唐太妃寢宮稟報。唐太妃見他二人臉色驚慌,知道沒好事,不免心驚肉跳,卻沒想到是澎湖丟了,竟這麼快!這不等於向人家敞開大門了嗎?
馮錫範說:“兵敗如山倒,沒想到劉國軒這麼不抗打。也不知劉國軒跑回來了沒有?”
洪旭聽敗兵說,他跑出來了,但還沒到台灣,他還有臉回來呀。現在台灣人心惶惶,像要天塌地陷一樣。
唐太妃擔心,劉國軒一回來,必高唱主和之調。澎湖一戰,我們喪了元氣,人心不好收拾了,主和有可能影響到王室生存,連克塽都問她,降了能不能保住性命和王位呢。唐太妃也有點六神無主了。
洪旭說:“就這麼認輸了?”
馮錫範說:“不。要抵抗到底,我們馬上去聯絡荷蘭人,借重他們的勢力。實在打不過,就逃到菲律賓呂宋去。”
唐太妃擔心太王太妃、鄭聰他們不會幹,他們嚇破了膽。他們不讓殺施世騌和姚岫,就是想留一條媾和的後路。澎湖一丟,他們更不敢訴諸武力了。
馮錫範咬著牙說,必須堵死這條後路,他們才能死心塌地地跟我們走。
洪旭眼一亮,出了一個一不做二不休的主意,丟掉幻想,幹脆殺了施世騌和姚岫他們倆,把人頭送到澎湖施琅大營去,施琅氣極,必不接受我們投降,大家就隻好背水一戰,迅速另立乾坤,與施琅周旋到底了。
事到如今,唐太妃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了。她也認可這麼幹了,殺掉施世騌和姚岫,送人頭去挑戰施琅,以示不降決心,不過她說得暪住海葵。她知道了又會鬧得天翻地覆。
怎麼提到海葵了?馮錫範吃了一驚:“她又回來了?”他更想說的是:她居然還活著?
唐太妃說她從澎湖回來,一回來就要去看施世騌呢,他們要辦,就得快,趁現在海葵還在睡覺。人不知鬼不覺的辦完就利索了。
馮錫範便決定天亮後就下手。
死神的陰影始終籠罩在施世騌和姚岫頭頂上,他們知道自己擺脫不了這致命的陰影的控製,隻是也不知道馮錫範讓他們活多久。
他們被關押在海邊一個廢棄了的燈塔屋裏,那也是當年荷蘭人蓋的,它座落在近海巨礁上,是用褐色石頭砌成的,有二十丈高,頂部鏤空,是裝燈的部位,如今已沒有了燈。自從荷蘭人被鄭成功趕走後,這座燈塔也和紅房子一樣,被視為不祥之物,廢棄了。如今它成了拘禁施世騌和姚岫的牢房。
夜之海不安地躁動著,天地間充滿海嘨的聲浪。皓月當空,雖不點燈,燈塔屋裏也能看得清一切。施世騌的傷已痊愈,姚岫胸前還纏著繃帶。
此時施世騌一直站在燈塔屋的小窗口向外張望。
姚岫不知他在看什麼,他一連看了兩天了。
施世騌終於作出了這樣的判斷:也許,朝廷大軍已經打下澎湖了。
姚岫聽了很興奮,她怎麼沒看出來?便也湊過來向外看,問他是怎麼判斷出來的?
施世騌說:“你看,這幾天鹿耳門加強了戒備,把民軍佃丁也拉上來守炮台了,這說明戰事吃緊。”
施世騌指著左前方海麵讓姚岫看。
那裏不斷有零星的船隻從西靣漂回來,斷桅竿的、沒有了帆的,船上好像大多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傷兵。施世騌推斷這可能是從澎湖前線敗下來的殘兵敗將。
姚岫也覺得像。她說:“也不知海葵把海防圖送出去沒有?”
施世騌說得很肯定,一定能送到,海葵是可靠的,如果她沒送到,澎湖那邊會這麼快就慘敗嗎?
姚岫雙手掬掌作禮佛狀說:“那真是太好了,我們快出頭露日了。”
施世騌沒有笑容,也沒附和她,說真話太傷她心了,施世騌複自己苦笑,又長歎一聲。
姚岫問:“你怎麼了,歎什麼氣?你一向樂觀啊。你不是說,我們的軍隊打得越好,咱們越安全,他們越不敢殺我們嗎?”
“一般地說,是這樣,”施世騌也不能不把事情的另一麵說出來,因為大陸方麵打得贏,他們倆就成了鄭氏同朝廷談判的籌碼。但他也有不祥之感,如果台灣的自立乾坤派占了上風,他們也可能做出相反的決定,殺掉施世騌二人,破釜沉舟,絕了島內主和派的後路。
這麼一說,姚岫啞然,心又像沉進了無底洞。她流著淚,緊緊地抱住施世騌。施世騌安慰地說:“我也是姑妄言之,不一定會是這樣。你別害怕。”
姚岫淒然道:“我不怕,有你在我跟前,我什麼都不怕。”
天蒙蒙亮時,他們忽聽到外靣有船靠岸的聲音,施世騌向外一看,難過地閉上了眼睛。他最壞的預感被證實了,他沒想到會這麼快。他緊緊地抱住姚岫,不讓姚岫看到這可怕的一幕。
姚岫發覺了他的可疑,就問:“你怎麼了?”施世騌沒有回答,把她抱得更緊了。
姚岫掙脫出他的懷抱,撲到小窗前向外張望,隻見兩條坐滿士兵的船已靠上了小島,負責指揮的正是洪旭。她一下子明白了,仰起臉來喃喃地問:“這就是我們的末日了嗎?”
施世騌說:“死,我們經曆不止一次了,遺恨無窮的是,眼看大軍要光複台灣了,我們卻不能看一眼親人,看一眼大清的龍旗升上承天府……”
與此同時,經過軟磨硬泡,海葵也從唐太妃那裏知道了施世騌和姚岫的下落。
海葵刻不容緩地騎著快馬,在幾個兵弁帶領下,飛一樣向燈塔屋馳來。他們在燈塔屋對靣下馬,這時已看見一群衝上珊瑚礁的士兵在瘋狂砸燈塔屋的門。
海葵立刻明白了一切,他們還是不想放過施世騌和姚岫。海葵大叫一聲“混蛋!”急欲尋船,但海邊連一塊木板都沒有。她不顧一切地躍入水中,向燈塔屋遊去。
施世騌忽然動了與死亡抗爭、與惡魔一拚的念頭。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姚岫,姚岫也同意拚個魚死網破,他們知道,僥幸是不存在的,但也不想受辱,那還不如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
施世騌和姚岫把屋子裏所有的家俱、石條都搬過來,堆放在屋門口,任外靣如何破門,一時未能奏效。
隨後,他二人順著又窄又陡的盤旋樓梯開始向塔樓頂上爬。當他們出現在塔頂安放航標燈的小平台時,破門的士兵仰頭發現了他們,停止了砸門,全都仰視著他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洪旭喊道:“你們下來,我沒有惡意,我是奉命來請你們到承天府的。”
有這麼個請法的嗎?施世騌和姚岫不會再上當了。仿佛聽不見,他們站在高處,海風飄起他們的頭發、衣擺,一群海鷗在他們頭頂盤旋,遠眺迷茫的大海,一片碧藍,無邊無垠。
施世騌忽然聽到了海風飄來的細微喊聲,他問姚岫:“你聽到有人喊咱們嗎?好像是海葵……”
姚岫苦笑:“怎麼可能?我們再也見不到海葵了,這會兒,我還真想她,若能見到她,你猜我會說一句什麼?我一定大喊一聲:我對不起你!”
施世騌說:“不,你沒有什麼對不起她的。”他突然發現了,海裏有一個人正劈波斬浪向燈塔遊來,邊遊邊揚起手臂呼喊。
“海葵,真的是她!”施世騌認出了向他們遊來的人,姚岫也認出來了,高興得淚花閃閃,跳著腳呼喚:“海葵!”
但危險已經離他們越來越近了,有幾個士兵在洪旭指揮下正從燈塔的底部向上攀登,有一個人已經接近平台了。
他們已無路可逃了,海葵單槍匹馬,也救不了他們。施世騌說:“我們還是自己歸於大海的幹淨,不能讓他們綁去砍頭。”
姚岫抱著他,用力地點點頭。他們相互攙扶著上到了燈塔的最頂端,海裏的海葵似乎明白了他們的意圖,拚命搖手阻止,然而,什麼都不能動搖他們了,正當兩個爬上燈塔的兵從兩側悄然撲上來的瞬間,施世騌輕輕附在姚岫耳畔說了聲:“閉上眼晴,別怕,我們走了。”
姚岫真的閉上了雙眼,二人摟抱得緊緊的,從高高的燈塔上一躍而下,輕飄飄地飛向浩淼的大海懷抱。
在大海濺起一朵水花時,無數海鷗從雲天直衝下來,圍著那朵浪花淒涼地鳴叫著、飛翔著。
抓捕他們的人全都驚得目瞪口呆,海葵停止了搏擊,臉上已分不清是淚水是海水了。
盡管鄭克塽不立事、向來不理政務,這次也被鄭聰推到了前台,台灣已經麵臨生死存亡的關頭,鄭克塽也好像比從前懂事多了。
這天,以鄭克塽名義召集了一次最高層決策會議,劉國軒是台灣大廈的頂梁柱,這根柱子都折斷了,大廈能不傾倒嗎?一想到後果,人人靣有憂戚之色。
劉國軒並不替自己辯解,也不隱瞞敗跡。他報告的數字觸目驚心:澎湖一仗,我方被擊沉的大炮船、趕繒船和雙帆船就有一百五十多條,被敵人激獲三十五隻,副將以上將領戰死四十七員,包括陳諒、邱輝這樣的宿將也都陣亡了。
鄭克塽問到底損失了多少兵?
劉國軒回答,被焚殺、溺死者約一萬二千人,所剩無幾了。
大殿上一片歎氣聲。
馮錫範對劉國軒損兵折將丟了澎湖,一肚子怨氣,甚至想殺他頭。無奈董太王太妃不準動他,唐太妃也覺得此人根基太深,輕易搖不倒。馮錫範也因劉國軒的勢力盤根錯節,他也不能不有所顧忌。雖不敢過分威逼,讓他引咎辭職,總應該吧?於是他提出,武平侯澎湖這一仗,把我們的老底全賠光了,澎湖一丟,台灣的門戶己敞開,武平侯的罪過不可不究,否則不能平息洶洶輿論。
鄭聰顧的是眼前,他唯恐傷了劉國軒沒人能頂替他,就為他開脫說:“這也是氣數,究誰之過,不是當務之急。”
沒得到響應,馮錫範就啞了。
鄭聰問武平侯劉國軒,澎湖那邊,還能收拾多少殘兵?
劉國軒沒等回答,馮錫範搶先說,回來的倒有好幾千,還不如不回來。全是施琅抓了又放的,有的是施琅從海裏撈上來的,全都給了盤川,這些軟蛋回來到處散風,說施琅如何仁義。倒成了人家的義務說客。基於此,馮錫範已秘密下令,把他們都關起來,以防煽起兵變、民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