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3 / 3)

施琅開讀祭文:

自南安侯入台,台地始有居民,逮賜姓啟土,世為岩疆,莫可誰何!今琅賴天子威靈,將帥之力,克有茲土,不辭滅國之誅,所以忠朝廷而報父兄之職也。但琅起卒伍,於賜姓有魚水之歡,中間微嫌,釀成大戾。琅於賜姓,剪為仇敵,情猶臣主。蘆中窮士,義所不為。公義私恩,如是而已。

祭畢,潸然淚下。

鄭克塽說:“施大人,晚輩萬萬沒想到你會有如此博大胸襟,來祭我祖父,又給了他這麼高的褒獎。”

施琅感慨萬端地說:“這裏一點矯情都沒有。我是發自內心的。爾祖鄭成功確實對國家有功,連當今皇上都念念不忘。當年爾曾祖父、母被殺後,爾祖父在孔廟裏把儒生的衣服、冠巾全點一把火燒了,從此投筆從戎。記得他收複台灣時就對戰敗的荷蘭人宣稱,此島一向是中國的,歸還我們理所當然。”

吳啟爵道:“所以有人稱鄭成功廟為開山廟,毫不誇張,對台灣來說,他確有開山之功。”

施琅久久地佇立廟前,他心裏響起他與鄭成功靈魂對話的心聲,這是別人聽不到的,也是施琅永遠不會示人的隱秘:

我也對得起你了。我自幼隨你起兵,沒想到中途交惡,竟成仇家。如今也算是以德報怨,成全了你,善待了你的後人,其實,你也能明白,我保全他們的性命,也不全是大度,我不想讓你的後人因為被我滿門殺絕,使他們人人成為烈夫、烈女,而我成為千夫所指的暴徒、小人。我不希望史書上有這一筆。你可以暝目了,你從荷蘭人手中收複的台灣,我又把它重新歸入了中國的版圖,這應該是你的初衷吧?

仿佛是在回答他,謖謖鬆風好像在對他訴說久遠的和現實的一切。

回城路上,施琅與吳啟爵並馬而行。吳啟爵說,連他都沒想到嶽父會有這麼大的舉功,來祭鄭成功廟。這比多加一萬軍隊守台灣更有力。

施琅也大發感慨,人心通常不是武力可征服的,但人心可征服人心。

吳啟爵點頭。施琅問:“對鄭氏一幹人的請封奏疏聽說有障礙?”

吳啟爵說,禦門聽政時,有很多大臣認為,台灣已攻下,對鄭氏一幹人無須再安撫。好在皇上堅特不食言,說不宜反複。

施琅盛讚了玄燁皇帝的英明。封鄭氏既是獎勵他們,也是給別人看的。鄭氏獻出台灣,讓朝廷兵不血刃地占領,有大功。台灣是鄭氏從荷蘭人手中收複,他們主動投降還是識大體、顧全大局的。這使中國版圖得以完整無缺,使外國人不能覬覦,這也是功勞,為什麼不能封他們?

施美蘭打聽到了施世騌和姚岫合葬墓的地點,施琅隻帶她來看望愛子。靣對浩瀚大海,一座合葬墓立在燈塔下,墓碑上大書“施世騌、姚岫之墓”,這還是施美蘭幾天前找人新刻的墓碑,兩個人的頭顱她已派人回澎湖去起運。

很奇怪,不知什麼人,在墓前擺放了很多野花,野花編成一個巨大的花環。

來到墓前的施琅和施美蘭枯立著,聽著陣陣濤聲,施琅眼中含著淚花,表情極為痛苦。施美蘭看看墳前一點都沒枯萎的鮮花,嗅了嗅,說:“這是剛剛擺上的,會是誰呢?”

施琅環顧四周說:“我想,除了海葵沒有別人。”

施美蘭說,海葵真是個又烈又鍾情的奇女子。她替施世騌和姚岫送出了澎湖海防圖,又刺殺了馮錫範,使他喪失了左右台灣的能力,海葵對收複台灣,她也是有奇功的。可是,自從清軍登陸台灣,海葵就一直沒有露過麵。

她哪裏知道,此時海葵就躲在墳墓不遠處的樹叢後頭,墳前的花環就是她擺放的,看到施琅父女來祭掃,她有意躲了起來。

站在施世騌墳前,施琅難過得心都在抖動,愛子死在攻台垂成之時,他為朝廷立了不朽之功。為了皇家大業,也為了自已的口碑,他竟不能替兒子雪恨,他覺得自己這官當得也可憐。

昨天,吳啟爵忽然說起伍子胥來,這讓施琅砰然心動。他明白,吳啟爵是拿他同伍子胥類比。

他沉思片刻,忍不住問女兒:“我和伍子胥有何不同?”

女兒審視著他的臉,緩緩地說,一她父親倒真和伍子胥有相同的遭遇,一樣有殺親之仇,伍子胥的父、兄也被楚王所害,但帶兵攻打後的結果卻大不一樣。

施琅歎息地說:“我比伍子胥心軟,是吧?”

是啊,伍子胥複仇得勝後,從墳墓裏掘出楚平王的屍體鞭屍,連申包胥都說他‘天無道,怨毒之於人甚矣’。而施琅打下台灣,不但對仇家一個不殺,還去祭鄭成功廟,父親大度、寬容,贏得了口碑,施美蘭稱父親比伍子骨得人心。

施琅說,複仇之心人皆有,但行為不被人稱道,不夠君子,所以伍子胥也不得好報,最後被吳王夫差賜劍自盡,不得善終。他看了女兒一眼,問:“我這樣做,有點對不起死去的親人,是不是?”

施美蘭安慰道:“大德勝親情,我想這五個字裏全有了。”

“謝謝你,好女兒”,施琅的淚水終於流下,他又手撫墓碑說:“兒子呀,你聽見了嗎?美蘭說了,大德勝親情啊,你肯原諒為父嗎?”

仿佛是對他的回答,海浪加倍喧嘩。

就在他們想上馬離開時,施美蘭忽然發覺灌木叢後有聲音,她心有所動,大聲說了一句:“保重,海葵,我們施家人永遠不會忘了你。”

施琅問:“你跟誰說話呢?”

施美蘭含淚說,她在跟海葵姑娘說話,她不管在哪,都聽得見的。

灌木叢中的海葵早已泣不成聲,但她沒有出來,望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海灣盡頭。

幾天後,施琅班師回到廈門,恰值朝廷賜的兩塊禦匾到了,施琅到家時,欽差已走,施琅一進家門,先看到了“功在東陲”和“忠勇成性”兩塊藍底金字禦匾,擺在客廳醒目的地方,施琅一進客廳,以蘇閩桃為首,家人一擁而上,把一件江牙海水明黃色的蟒龍袍往他身上套。

施琅大驚:“你們這是瘋了嗎?”這明黃色是皇家專用,又繡上龍,這是皇上才穿得的呀,這不是要他犯殺頭之罪嗎?

家人全歡快地大笑。先一步回府的吳啟爵告訴他,這件龍袍,是皇上賞賜於他的。中秋節那天,皇上得到台灣受降捷報,皇上龍顏大悅,又題詩又題匾,還脫下龍袍送他。這可是開天辟地所沒有過的榮崇啊。

施琅看了康熙皇帝的詩箋,又看匾,高興得淚花閃閃。一迭聲叫擺慶功宴,還差人把幕僚將佐們全請來,他要一醉方休。

人們陸續退出後,吳啟爵拿出一份邸鈔,放到施琅靣前,說:“不過,姚公可有點不妙啊。”

施琅愣了一下,忙看邸鈔,看過後不禁跌足長歎,表情木然。

吳啟爵也埋怨姚製台太不識時務了,竟然在一天內上了八道奏疏,聖上能不煩嗎?

施琅隻說了一句:“犯忌了。越權了。皇上見你日上八疏,朝政俱在你指點之下,皇上會怎麼想?豈不是你比天子站得高、看得遠了嗎?”

吳啟爵道:“是,很傷皇上自尊。”

沉靜下來,施琅又替他不平。其實姚啟聖才真正稱得上忠臣,隻是文人氣重,反倒惹人嫌。施琅決定馬上趕回福州去看他,他本來在病中,怎能經得起這樣的打擊。同時他準備為姚啟聖上一道辯誣折,為姚啟聖正名。

吳啟爵感動而讚佩地點頭,交朋友應當交施琅這樣的,有一個也就夠了。

如果說施琅專征台灣,收到了以戰逼和全功,深深地觸動了姚啟聖,他的奏折被駁回、被皇上嚴斥,這是更大的打擊。

姚啟聖臥在床上,已是病入膏肓的模樣。姚夫人坐在床前傷感地含淚相勸:“駁回來就駁回來了吧,你都病得起不來床了,還操這份心幹什麼。這皇上也是,為征台灣,我們連女兒的命都搭上了,卻落下個沽名釣譽的下場。”

姚啟聖說:“什麼都別說了,我也不久於人世了,這一切都隻有心知。”

姚夫人說:“都是施琅不夠朋友,你舉薦了他,他卻恩將仇報,先是把你排除在征台外,他獨占平台大功,現在又在皇上跟前進讒言……”

姚啟聖雖對施琅也有抱怨,卻不願從自己嘴裏說施琅的壞話,他製止夫人說:“這種話不可亂說,施琅還不至於……”

這時管家來報:“施大人從台灣回來,又專程由廈門趕來探視老爺。”

也許姚啟聖覺得出盡了風頭的施琅正是意得誌滿之時,自己相形見絀,因此他說:“謝謝他,不見吧,就說我睡著了,不方便叫醒。”

管家出去了。

施琅明知姚啟聖是故意擋駕。施琅一點都不怪他。不讓進,施琅就索性坐等。

天已近黃昏,一頂綠呢大官轎還擺在姚府大門外台階下,轎簾半卷,施琅就靜坐於轎中,拿著一卷書在看。姚啟聖的管家探頭探腦地在大門裏向外張望。

施美蘭從後麵小轎裏下來,湊上來對父親說:“他不見你,可見成見之深,先回去吧,你都等了一天了,難道還要在這過夜不成?”

施琅固執地說:“那有何妨?我就在轎裏過夜。”女兒隻能歎氣。

當管家又一次來報,說看施琅的架勢,他像要在大門外轎子裏過夜呢。

姚啟聖料定躲不過去了,隻得長歎一聲:“讓他進來吧。”

管家出去。不一會,施琅健步進來,單腿跪在床頭,拉著姚啟聖枯瘦如柴的手,哽咽著說:“你忍心不見我?你在這世上還有幾個我這樣推心置腹的朋友?”

姚啟聖感動地握著他的手說:“我隻是……不想讓你看到我這副模樣,一切都遠去了,名利、地位,都是虛榮,皇帝的恩崇,多餘啊……”

施琅說:“你別往心裏去,皇上駁回我的折子時,話說得更難聽。皇上並沒有忘記你的功勞,特別是平台之功。”

姚啟聖苦笑著說:“你別安慰我了,平台是你的全功,與我何幹?”

姚啟聖向外一揮手,施美蘭帶從人把蓋著黃絹的大匾抬了進來。他說:“你坐起來接匾,這是皇上禦題,親賜於你的匾,還不夠榮耀嗎?”

施美蘭揭去黃絹,露出“功在東陲”四個金字。

姚啟聖不相信自己的眼晴了:“這是賜予我的?那你呢?”

“一人一塊呀。”施琅說,“我那塊題的是“忠勇成性”,已經在我的正大門懸掛出來了。”

姚啟聖相信了,在床上望匾叩頭:“謝聖上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