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貝爾、埃略特和格雷戈裏·布拉巴森繼續談著重新裝修房子的事情,努力讓布萊德雷夫人至少承認要有所改變,但她隻是和顏悅色地微笑。
“你們不要想法子逼我。我要有時間仔細考慮。”她轉向那位男孩,“你對這一切是怎樣看的,萊雷?”
萊雷環視在座的人,眼裏含著笑意。
“我覺得改不改關係都不大。”他說。
“你個討厭鬼,萊雷!”伊莎貝爾嚷道,“我還特意囑咐你要支持我們。”
“如果路易莎阿姨高興維持現狀,那麼改變的目的是什麼?”
他的問題完全切中要害,話講得那麼聰明,使我笑了起來。這時他看著我,也笑了。
“別因為剛才說了一句大蠢話就笑得那麼得意。”伊莎貝爾說。
但他反而笑得更歡了,這時我留意到,他的牙齒又小又白又整齊。他投向伊莎貝爾的眼光裏有某種東西使得後者臉紅起來並且屏住了呼吸。如果我沒弄錯,伊莎貝爾瘋狂地愛著他,但我不知是什麼原因使我感到伊莎貝爾對他的愛中還有一種母性的成分。在這麼年輕的女孩身上,這是有點出人意料的。她嘴上掛著微笑,把注意力再次轉向格雷戈裏·布拉巴森。
“不要理他。他太笨,又沒教養。除了飛行,他什麼都不懂。”
“飛行?”我問道。
“他在戰時是個飛行員。”
“我還以為他年紀太小,沒去打仗呢。”
“他是太小。太年輕。他表現很壞。他逃離學校,去了加拿大。他謊話連篇,騙得人家相信他有十八歲,進了陸軍航空兵團。停戰時他正在法國作戰。”
“伊莎貝爾,你讓你母親的客人都煩死了。”萊雷說。
“我從小就認識他,他回來時身穿軍裝好可愛,上衣別著漂亮的勳章,於是我坐在他家的門階上,可以說,直到他答應娶我時,才讓他有一點安寧。競爭太可怕啦!”
“真的嗎,伊莎貝爾?”她母親說。
萊雷朝我俯過身來。
“她說的話我希望你一句也不信。伊莎貝爾確實不壞,但她愛撒謊。”
午餐結束後,埃略特和我很快就離開了。之前我對他說過我要去博物館看畫,他說他會領我去。我並不特別喜歡跟任何人一起去畫廊,但我不能說我寧可一個人去,於是答應由他陪我。我們在路上談到了伊莎貝爾和萊雷。
“看著兩個小家夥如此相愛,真是很感動。”我說。
“他們還太小,不能結婚。”
“為什麼?年輕、戀愛和結婚真是太有趣啦。”
“別胡扯。伊莎貝爾才十九歲,萊雷剛滿二十。他還沒有職業。路易莎告訴我,他隻有一筆小收入,一年三千美元,而路易莎怎麼說都不是富婆。她的收入隻夠自己花。”
“嗯,他可以找份工作。”
“問題就在這裏。他沒去找。他好像滿足於無所事事。”
“我敢說他在戰爭中吃了苦頭。他可能想休息一陣。”
“他已經休息一年了。這肯定是夠長的了。”
“我以為他是個好孩子。”
“噢,我一點也不反對他。他出生很好,諸如此類都不錯。他父親是巴爾的摩人,曾在耶魯擔任羅曼斯語助理教授,或類似的職務。他母親是費城人,出身於老教友派世係。”
“你講到他們都是用動詞過去時。他們去世了?”
“是的。他母親死於分娩,他父親死於大約十二年前。他是由他父親大學時代的一位老朋友撫養大的。此人在馬文當醫生。這就是路易莎和伊莎貝爾對他的了解。”
“馬文是什麼地方?”
“布萊德雷莊園的所在地。路易莎在那裏消夏。她同情這孩子。尼爾森博士是個單身漢,根本不懂如何撫養小孩。路易莎堅持要把萊雷送到聖保羅教堂,她總是把萊雷領到這裏來過聖誕節假。”埃略特像法國人那樣聳了聳肩,“我想她應該預見到了不可避免的後果。”
我們這時已到了博物館,我們的注意力轉向了畫作。我再一次領教了埃略特的博學與品位。他像引導一群遊客一般領著我在各個展室觀覽,任何藝術教授都不可能比他講得更有教益。我已下決心一個人再來一趟,到時候可以隨心所欲地觀賞,所以這次就順從他。過了一陣,他看了看手表。
“我們走吧!”他說,“我參觀畫廊從不超過一小時。一個人的欣賞力隻能維持這麼久。我們另找個日子把它看完吧。”
分手時我熱情地感謝他。我回去時也許多了一點見識,但我確實窩了一肚子火。
當我向布萊德雷夫人告別時,她告訴我第二天伊莎貝爾請了幾個年輕的朋友來吃正餐,餐後還要去跳舞,如果我願意來,在他們走後埃略特和我可以聊聊天。
“你來對他有好處,”她補充說,“他在國外住了那麼久,他在這裏感到格格不入。他好像找不到跟他有任何共同點的人。”
我接受了邀請,我們在博物館台階上分手之前,埃略特告訴我,他很高興我同意去。
“我在這座大城市裏就像迷失的孤魂,”他說,“我答應路易莎跟她一起呆上六個星期,我們從1912年以來就沒有見過麵了,但我在扳著手指計算還有多久能回巴黎。那是世界上文明人唯一可住的地方。老朋友,你知道在這裏他們是怎樣看我的?他們把我當成怪物。真是野蠻人啊。”
我笑著離開了。
6
第二天晚上,我在電話裏拒絕了埃略特來接我,非常安全地來到了布萊德雷夫人的家裏。我遲到了一點,因為有人來看我,所以耽擱了。我上樓時聽見客廳裏鬧哄哄的,以為這一定是個大型聚會,出乎意料,我發現連我在內才有十二人。布萊德雷夫人身穿綠緞衣服,白色硬領上鑲著小粒珍珠,非常雍容華貴。埃略特穿著他那身剪裁得當的無尾禮服,顯出誰也模仿不來的風雅。他跟我握手時,我感到各種阿拉伯香水的氣味衝鼻而入。我被介紹給一個有點發胖的高個子男人,他生著一張紅臉,很不自在地穿著晚禮服。他就是尼爾森博士,但在當時那個頭銜對我毫無意義。其餘的賓客都是伊莎貝爾的朋友,但他們的名字我是聽過就忘。女的年輕漂亮,男的都年輕強健。除了一個男孩以外,沒有誰給我留下任何印象。我之所以記得那個男孩,隻是因為他個頭很高,塊頭很大。他的身高肯定有六英尺三四,肩膀寬厚。伊莎貝爾顯得很漂亮,穿著白綢衣,一條緊身長裙遮住了胖腿,外衣的樣式表明她的胸脯已發育豐滿,裸露的雙臂稍嫌肥胖,但脖子卻很可愛。她很興奮,兩隻麗眼閃閃發光。毫無疑問她是個非常漂亮而又性感的年輕女子,但很明顯的是,如果不加留意,她會變得肥胖而失去身段。
進餐時,我發現我的位子介於布萊德雷夫人和一個靦腆乏味的女孩之間,她似乎比其餘的人還要年輕。就座以後,為了打破拘束,布萊德雷夫人解釋說,這女孩的祖父母住在馬文,她和伊莎貝爾曾是同學。她名叫索菲,這是我唯一聽到被提及的名字。餐桌上很多人鬥嘴打趣,每個人都扯著嗓子講活,哄笑連連。他們好像彼此非常熟悉。當女主人沒跟我談話時,我試圖跟鄰座的女孩交談,但不很成功。她比其餘的人嫻靜多了。她不漂亮,但她的臉蛋很有趣,鼻子小翹,嘴寬,眼睛是綠藍色,頭發是沙黃色,發式簡單。她很瘦,胸脯幾乎跟男孩一樣扁平。不停的打趣也會使她發笑,但笑得有些勉強,使你覺得實際上她並沒被逗樂,而是假裝被逗樂了。我猜她是在努力顯得合群。我弄不清她是有點笨,還是僅僅因為過分膽怯,我試了種種話題,她都不接茬,我沒有更好的話題可講,便請她告訴我在座的人都是誰。
“嗯,你認得尼爾森博士,”她說著,指了指坐在布萊德雷夫人另一邊和我正對麵的那個中年男人,“他是萊雷的監護人。在馬文他是我們的醫生。他很聰明,他為飛機發明誰都用不上的裝置,他不幹這事的時候,就會喝酒。”
講到這裏,她那淺色的眼睛閃了一下光,這使我感到,她不像我起初想象的那麼簡單。她繼續給我介紹一個又一個年輕人的名字,告訴我他們的父母是誰,在介紹男孩時,她會介紹他們上過什麼大學,如今在幹什麼工作。她講解得非常明白。
她會說“她很可愛”,或者說“他高爾夫球打得很好”。
“那個粗眉毛的大個子是誰?”
“那個麼?噢,那是格雷·馬圖林。他父親在馬文的河邊有一幢好大的樓房。他是我們那兒的百萬富翁。我們為他感到很自豪。他給我們上課。馬圖林、霍布斯、雷納和史密斯。他是芝加哥最富有的人之一,格雷是他的獨生子。”
她在講那一串名字的時候,語調裏帶有一種有趣的嘲諷,所以我以好奇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她感覺到了,臉紅了。
“再給我講講馬圖林先生吧。”
“沒什麼可講了。他有錢。他備受尊敬。他在馬文給我們蓋了一座新教堂,他給芝加哥大學捐了一百萬美元。”
“他兒子是個帥小夥。”
“他人很好。你決想不到他祖父是個住棚屋的愛爾蘭人,他祖母是一家飯館裏的瑞典女招待。”
格雷·馬圖林並不帥氣,隻是引人注目。他模樣粗糙原始,鼻子短平,嘴唇肉感,膚色就是愛爾蘭人的那種紅色。一頭厚密的黑發烏光發亮,濃眉下是一雙清澈湛藍的眼睛。他雖然塊頭很大,身材卻很勻稱,如果脫光衣服,肯定是標準的男子形象。他明顯力氣很大。他的男子氣概引人注目。他使得坐在他身邊的萊雷顯得弱小,其實萊雷隻比他矮了三四英寸。
“很多人愛慕他,”我那害羞的鄰座說,“我知道有幾個女孩為了得到他,隻要不是殺人什麼都肯幹。但她們還是輪不上。”
“為什麼輪不上?”
“你什麼都不知道,是嗎?”
“我怎麼會知道呢?”
“他非常愛伊莎貝爾,愛得暈頭轉向,而伊莎貝爾卻愛著萊雷。”
“他為什麼不去爭一爭,把萊雷趕走呢?”
“萊雷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想這就難辦了。”
“像格雷一樣講道德的人當然難辦。”
我不確定她講這句話是不是完全認真的,也不確定她的語調裏是否有一絲嘲弄。她的神態和舉止中沒有絲毫玩笑的跡象,但我得到的印象是,她既不缺乏幽默感,也不缺乏機靈。我不清楚她在和我交談時究竟在想些什麼,但我知道我是永遠也弄不明白的。她顯然對自己沒有把握,我感覺到她是一個獨生孩子,跟比她大得多的人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她身上有一種質樸,一種不可見性,對我產生吸引,不過,如果我有關她過得相當孤獨的想法沒有弄錯的話,那麼我猜想,她一直在悄悄地觀察和她一起生活的那些長者,並對他們形成了明確的看法。我們這些成年人,很少想到小孩對我們的評判是多麼無情,又是具有怎樣的洞察力!我再次盯著她那雙綠藍色的眼睛。
“你多大了?”我問道。
“十七歲。”
“你讀書多嗎?”我冒然問道。
但她還沒來得及回答,布萊德雷夫人要盡主人之誼,講了幾句話使我不得不去應答,我
還沒來得及擺脫與她的交談,晚餐就結束了。年輕人一窩蜂似的離開,前往他們要去的地方,剩下我們四人上樓到了客廳。
我驚訝我竟然會受邀參加這次聚會,因為在東拉西扯了一陣之後,他們談起了我認為他們本該寧願在私底下討論的事情。我無法決斷怎麼做才是慎重之舉,究竟是應該起身離開,還是作為一個公眾無私的聽眾,留下來會對他們有些用處呢?討論的問題,是萊雷不願意去工作的怪毛病。引發這場討論的導火索,是馬圖林先生的提議,就是晚餐時在座的那個男孩的父親,提議把萊雷收進他的事務所。這是一個好機會。靠著能力和勤勉,萊雷可以指望在適當的時候賺大錢。小格雷·馬圖林熱切地希望他接受這個職位。
我不記得大家是怎麼說的,但對談話的主旨我卻記憶猶新。在萊雷從法國回來時,他的監護人尼爾森博士就建議他去上大學,但他拒絕了。他有一段時間什麼都不想幹,是很自然的;他經曆過艱難困苦,並曾兩次負傷,隻是不嚴重而已。尼爾森博士認為他驚魂未定,最好讓他休息到完全恢複為止。可是一周又一周過去了,接著一月又一月地過去了,如今從他脫掉軍裝時算起已超過一年。原來他在陸軍航空兵團幹得不錯,回來後在芝加哥有了點名氣,結果有幾位商人給他提供職位。他謝過那些人,但拒絕了。他沒說出理由,隻說還沒有想好要幹什麼。他和伊莎貝爾訂了婚。布萊德雷夫人並不感到意外,因為他們多年來難舍難分,她知道伊莎貝爾愛著這個小夥子。她喜歡萊雷,認為他會使伊莎貝爾幸福。
“伊莎貝爾的個性比他強。她能彌補萊雷的不足。”
雖然他倆年歲都還小,布萊德雷夫人卻很願意讓他們馬上結婚,但在萊雷開始工作之前她還不打算讓他們完婚。萊雷自己有一小筆錢,但哪怕萊雷的錢比現在多十倍,她也會堅持要這麼做。就我所知,她和埃略特希望從尼爾森那裏弄明白的是萊雷打算幹這麼。他們要尼爾森運用自己的影響力,讓萊雷接受馬圖林先生給他提供的職位。
“你知道我對萊雷從來沒有多大威信。”尼爾森博士說,“哪怕在他小時候,他也是我行我素。”
“我知道。你讓他跑野了。他能變得現在這樣好,真是個奇跡。”布萊德雷夫人說。
尼爾森博士一直在喝酒,聽了此話狠狠地瞪布萊德雷夫人一眼。他的紅臉膛更紅了幾分。
“我多忙啊。我有自己的事情要照料。我收留他是因為他沒有別的地方可去,而他父親是我的朋友。他可不是容易管教的。”
“我不明白你怎能說出這樣的活,”布萊德雷夫人刻薄地回答,“萊雷的性情可愛得很!”
“這孩子從不跟你頂嘴,但他想幹的還是照樣去幹,當他把你都氣得發瘋的時候,他隻說一聲對不起,而聽任你去發脾氣,對這樣的孩子你有什麼辦法呢?如果他是我親生的,我會打他。可他在世上沒一個親人,他父親把他留給我,是認為我會對他好,我沒法對他下手!”
“這可扯遠啦,”埃略特有些性急地說,“現在情況是這樣:他東遊西蕩時間夠長了;他有個好機會,可以得到一個職位,去了能掙大錢,他要想娶伊莎貝爾,就必須接受這個職位。”
“他得明白,”布萊德雷夫人插嘴說,“在當今的世界上,男人是必須工作的。他現在身強體壯。我們都知道,在世界大戰之後,有些男人從戰場回來後什麼都不幹。他們是家庭的包袱,對社會無益。”
這時我插話說:“可是他拒絕人家給他提供的各種職位,他究竟說了什麼理由呢?”
“沒理由。隻說不合他的心意。”
“難道他什麼事都不想做嗎?”
“顯然如此。”
尼爾森博士又端起一杯加冰水的威士忌。他長飲一口,然後看著他的兩位朋友,說道:“我可以談談我的印象嗎?我不敢說我是判斷人類天性的行家,但無論如何我從業已有三十多年,我覺得我對人類的天性有所了解。戰爭確實對萊雷有所影響。他去時和回來時已是判若兩人。他不僅是長了年歲。有些事情改變了他的性格。”
“什麼樣的事情?”我問。
“我不知道。他對戰爭經曆很少談及。”尼爾森博士轉向布萊德雷夫人,“他給你講過嗎,路易莎?”
布萊德雷夫人搖搖頭,說道:“沒有。他剛回來時,我們曾設法讓他給我們講一些他的冒險經曆,但他隻是以他獨特的方式笑了笑,說沒什麼可講的。他甚至對伊莎貝爾也沒講過。伊莎貝爾試了又試,都沒從他嘴裏問出什麼。”
談話就以這樣不佳的方式進行,不久尼爾森博士看了看手表,說他必須走了。我準備和他一起離開,但埃略特硬要我留下來。尼爾森博士走後,布萊德雷夫人為他們拿私事麻煩了我而道歉,說她擔心我已經厭煩了。
“但你看得出來,這是壓在我心頭的一件大事。”她最後說。
“毛姆先生非常持重,路易莎,什麼事情你都可以告訴他。我不覺得鮑勃·尼爾森和萊
雷之間是非常親密的,但有些事情路易莎和我認為最好還是不對他講。”
“埃略特!”
“你已經對他講了那麼多,剩下的也可以告訴他。我不知道你在進餐時是否留意了格雷·馬圖林?”
“他個頭那麼大,很難不注意到他。”
“他是伊莎貝爾的追求者。萊雷不在家期間,他一直非常殷勤。伊莎貝爾喜歡他,如果戰爭久拖下去,伊莎貝爾很可能已經嫁給他了。他向伊莎貝爾求過婚。伊莎貝爾沒答應,也沒拒絕。路易莎猜想她是要等萊雷回家後再拿主意。”
“格雷怎麼沒去打仗呢?”我問。
“他踢足球時傷了心髒。傷不嚴重,但部隊不收他。總之萊雷一回家他就沒機會了。伊莎貝爾完全把他拒絕了。”
我不知道他們指望我對此說些什麼,於是我什麼也沒說。埃略特繼續陳述。看著他顯貴的外表,聽著他的牛津腔調,覺得他太像外交部的一名高官了。
“當然萊雷這孩子非常好,他跑去參加陸軍航空兵團,真是好樣的,但我對人的品性看得很準……”他對我狡黠地微微一笑,第一次對我提到他曾靠買賣藝術品起家,“否則我現在就不會有一大批最好的股票。我的看法是萊雷永遠不會有多大出息。他沒有值得一提的金錢,也沒有地位。格雷·馬圖林的情況就大不相同了。他擁有古老的愛爾蘭好姓氏。這個家族出過一位主教、一位戲劇家,還有幾位名將和名學者。”
“這一切你是從哪兒知道的?”我問。
“這種事情大家都會知道,”他漫不經心地回答,“事情上,前幾天我在會所碰巧翻了一下全國名人辭典,偶然看到了這個姓氏。”
我認為我沒有必要複述進餐時我的鄰座對我說過的話,即格雷的祖父是個住棚屋的愛爾蘭人,而他的祖母是個瑞典女招待。
埃略特繼續往下講:“我們認識亨利·馬圖林都有很多年了。他是個大好人,是個大富人。格雷即將進入芝加哥最好的經紀行。他已在世上立足。他想娶伊莎貝爾,不能不承認,為伊莎貝爾著想,他們是絕配。我本人完全讚成這門婚事,我知道路易莎也讚成。”
“你離開美國這麼久,埃略特,”布萊德雷夫人幹笑著說,“你忘了,在這個國家裏,女孩子不會因為母親和舅舅看中一門婚事就嫁人。”
“這種現象不值得誇耀,路易莎,”埃略特嚴厲地說,“根據我三十年的經驗,我可以告訴你,適當參照地位、財產、門第安排的婚事,不論在哪方麵,都勝過戀愛結婚。不管怎麼說,法國是世界上唯一的文明國家,要是在法國,伊莎貝爾會毫不猶豫地嫁給格雷;然後,過了一兩年,如果她有需要,她會讓萊雷當情人。格雷則會將一個出眾的女演員金屋藏嬌,於是大家都十分快活。”
布萊德雷夫人並不傻。她用調皮而快活的眼光看著哥哥,說道:“這也有不利之處,埃略特,因為紐約的戲劇隻在有限的周期內到這裏演出,格雷隻能把他那金屋的嬌客留住一段長度很不穩定的時間。這對各方麵來說肯定都是很不安寧的。”
埃略特笑道:“格雷可以在紐約股票交易所買個席位嘛。畢竟,如果你們一定要住在美國,我看不出為什麼能夠住在別處,卻不能住在紐約。”
聽他說到這裏,我就告辭了。但在走之前,不知道為什麼,埃略特問我是否願意和他一起吃頓午飯,會會馬圖林父子。
“亨利是美國商人的最好典型,”他說,“我覺得你應該認識他。他為我們照管投資已有好多年。”
我並不很想去做這事,但沒有理由拒絕,於是我說我很高興認識亨利·馬圖林。
7
我在芝加哥停留期間,由一家會所提供食宿。那裏有一所很好的圖書館,第二天上午我去圖書館閱讀一兩種大學雜誌,如果不是訂戶,往往是很難買到這些雜誌的。我去得早,除我之外隻有一個人在那裏。他坐在一張大皮椅上,全神貫注地讀書。我驚訝地發現,此人竟是萊雷。我絕沒有想到在這種地方會遇見他。我從他身邊走過時,他抬頭看了一眼,認出了我,作勢要起身。
我說:“別動。”然後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問道:“你在看什麼?”
“一本書。”他回答,臉上帶著笑,那笑容非常討人喜歡,使他那衝撞的回答顯得一點也不無禮。
他把書合起來,用他那雙格外晦暗的眼睛看著我,把書的封麵藏起來,使我看不見書名。
“昨晚玩得痛快嗎?”我問道。
“痛快極了!5點鍾才回家呢。”
“大清早就來到這裏,你太用功啦!”
“我常來這裏。平常這個時候就我一個人在這裏。”
“不打攪你啦。”
“你沒打攪我。”他說著,又笑了,這時我覺得他有一種非常可愛的笑容。這不是燦爛奪目的笑容,這是一種以內在的光明照亮他麵目的笑容。他坐在由書架外伸而形成的凹角裏,他身邊還有一張椅子。他把手搭在扶手上,說道:“坐一會兒吧?”
“好的。”
他把手裏拿著的書遞給我。
“這就是我正在看的書。”
我看了一眼那本書,原來是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學原理》。這當然是一部典範之作,在它涉及的這門科學的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而且其可讀性極強;但我沒料到它會出現在一個非常年輕的人手中,這年輕人是個飛行員,而且還從昨晚跳舞一直到早晨。
“你為什麼讀這種書?”我問道。
“我很無知。”
“你也很年輕。”我笑著說。
他沉默良久,致使我覺得這種沉默令我尷尬,我正要起身去找我想到這裏來看的雜誌,但我覺得他有話要說。他眼神空洞,麵色嚴肅而專注,似乎在默想。我等待著。我很好奇,想知道是怎麼回事。當他開始講話時,他好像是在繼續剛才的談話,對那長時間的沉默毫無察覺。
“我從法國回來後,他們都要我去上大學。我辦不到。經過我所經曆的那一切之後,我覺得我無法再回去念書。反正我在預科學校裏什麼也沒學到。我覺得我沒法融入大學新生的生活。他們不會喜歡我。我不想去扮演我不感興趣的角色。我認為教師不會把我想知道的那些知識教給我。”
“當然,我知道這不關我的事,”我說,“但我並不認為你是對的。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明白,打了兩年仗之後,再去當那種頭頂光暈的學生娃娃,當個一二年級的大學生,確實有點討厭。我不相信他們會不喜歡你。我對美國的大學不很了解,但我不相信美國的大學生跟英國大學生有很大的不同,他們也許吵鬧一些,更喜歡馬戲,但總的來說都是正派的通情達理的孩子。我認為,如果你不喜歡過他們的生活,你隻要略施小計,他們就會很樂意讓你自行其是。我的兄弟上過劍橋,我卻沒有。我有過機會,但我拒絕了。我想走出校門,進入社會。我一直為此後悔。我認為上大學本來可以使我少犯很多錯誤。在資深教師的指導下,你會學習得更快。如果沒人給你領路,你會浪費許多時間去鑽死胡同。”
“也許你是對的。我倒不怕犯錯誤。也許在某一條死胡同裏,我可以找到符合目標的東西。”
“你的目標是什麼呢?”
他猶豫了片刻,才說:“問題就在這裏。我還不十分清楚。”
我沒說話,我覺得根本就無話可答。我從很小的時候就一直有清晰明確的目標,所以對他的說法有些惱火;但我責備自己;我有一種感覺,我隻能將之稱為直覺,我感覺在這孩子的靈魂裏有某種迷亂的奮爭,究竟是尚未成熟的想法,還是朦朧感受的激動,我也說不清,這種東西使他充滿不安,促使他奔向他不知道的方向。他不可思議地激起了我的同情。在這之前我並未聽他講多少話,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他的聲音是悅耳的。它很有說服力。它像鎮痛的香膏。當我想到這一點,想到他那討人喜愛的笑容,想到他那對烏黑眼珠的眼神,我就完全理解伊莎貝爾對他的愛了。他身上確實有某種東西非常可愛。他轉頭望著我,一點也不窘迫,但他眼睛裏有一種神態,既是探究,也是逗樂。
“昨晚我們出去跳舞以後,你們談論我了,我猜得不錯吧。”
“部分時間是談你。”
“我想這就是鮑勃叔叔被迫來共進晚餐的原因。他是討厭出門的。”
“聽說有人為你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職位。”
“極好的職位。”
“你打算接受?”
“我不會接受。”
“幹嗎不接受呢?”
“我不願意。”
我在介入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但我突發奇想:正因為我是來自國外的陌生人,萊雷才不忌諱對我講這件事情。
“嗯,你知道,人們對什麼都不在行的時候,就去當作家。”我輕笑著說。
“我沒才能。”
“那麼你想幹什麼呢?”
他對我一笑,燦爛而迷人。
“遊手好閑。”他說。
我不禁大笑。
“我可不認為芝加哥是世界上最適合遊手好閑的地方。”我說,“好吧,我不耽誤你讀書了。我要去看看《耶魯季刊》。”
我起身了。我離開圖書館時,萊雷仍在聚精會神地讀威廉·詹姆斯的那本書。我在會所裏獨自一人吃了午飯,由於圖書館裏很安靜,我又回到那裏抽雪茄,這樣可以看看信,寫寫信,打發一兩個小時。我沒料到萊雷仍在埋頭讀書。看樣子我離開後他一直沒挪窩。下午4點鍾我離開圖書館時,他還在那裏。我為他具有明顯的專注力而感到震驚。他沒注意到我去而複來。下午我有許多事要辦,沒有返回布萊克斯頓,直到該換衣服赴宴時才回到那裏。一路上我的心為好奇的衝動所占據。我又一次拐到會所,走進圖書館。這時候圖書館裏人很多了,在看報紙之類的讀物。萊雷仍然坐在那把椅子上,還是專注於那本書。怪人!
8
第二天埃略特邀我在帕爾默飯店進午餐,會見老馬圖林和他兒子。我們隻有四人。亨利·馬圖林是個大個子,塊頭差不多和他兒子一樣大,臉紅而多肉,大下巴,也有一隻短鈍好鬥的鼻子,但眼睛比兒子的小,也沒那麼藍,而眼神精明透頂。雖然他隻有五十出頭,看上去卻老了十歲,頭發掉得很快,已經雪白了。乍一看他引不起別人的好感。你會覺得他多年以來一直把自己保養得太好,而我得到的印象是:這是個蠻橫、聰明、能幹的人,在任何情況下,他在商業上永遠是冷酷無情的。一開始他講話不多,我覺得他在琢磨我。我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感覺,即他把埃略特當作笑話看。格雷的態度溫和有禮,幾乎一語不發,多虧埃略特是個社交老手,滔滔不絕地講一些輕鬆的話題,這次聚會才沒有變得極不愉快。我猜想埃略特過去積累了與中西部商人打交道的豐富經驗,他可以哄得那些人為一位大師的作品支付高昂的價錢。馬圖林先生很快就感到放鬆多了,他發表了一兩點評論,表明他比表麵上活潑得多,而且確實有一種枯索的幽默感。有一陣子話題轉向了股票和股份。如果我不是早就知曉埃略特的那些胡說八道騙不了任何人,我會吃驚地發現他在這個問題上知識非常豐富。這時馬圖林先生說道:“今天上午我收到了格雷的朋友萊雷·達瑞爾的一封來信。”
“你沒告訴我呀,老爸。”格雷說。
馬圖林先生轉向我,問道:“你認識萊雷,對嗎?”我點點頭。他接著說:“格雷勸我接
收他入我這一行。他們是很好的朋友。格雷對他評價極高。”
“他怎麼說,老爸?”
“他謝謝我。他說他知道這對一個年輕人來說是個很好的機會,所以他認真地考慮了這件事,得出的結論是,他將會令我失望,所以他最好還是拒絕。”
“他太愚蠢了!”埃略特說。
“是啊。”馬圖林先生說。
“我覺得非常遺憾,老爸,”格雷說,“如果我們能一起工作,那該多好啊!”
“你可以把馬牽到水邊,卻不能強迫它喝水。”
馬圖林先生說這句話時,眼看著兒子,他那雙精明的眼睛變溫柔了。我看出這個硬心腸的生意人有他的另一麵;他寵愛他這個大塊頭的兒子。他又一次轉向我說:“你知道嗎?這孩子星期天以低於標準杆的二杆打完了我們的全程。他贏了我七杆和六杆。我恨不得用我的九號鐵頭球棒敲他的腦袋。想想吧,他打高爾夫球還是我親手教的!”
這個父親的神態充滿了驕傲。我開始喜歡他了。
“我運氣太好,老爸。”
“一點也不是運氣!你擺脫一個沙坑,把球打到離洞六英寸的地方,這難道是運氣嗎?如果離洞一英寸,這一棒就打了三十五碼!我想讓他明年參加業餘錦標賽。”
“我可抽不出那麼多時間。”
“我是你的老板,對不對?”
“這我還不知道?我上班遲到一分鍾,你就大吵大鬧。”
馬圖林先生輕笑一聲,對我說:“他想把我說成暴君。別信他。我的事業全靠自己,我
的合夥人不行,而我為自己的事業感到非常自豪。我叫這孩子從最低層幹起,我期望他和我雇用的所有年輕人一樣努力工作,到他接我的班時,他就能勝任了。我這樣的一份事業,責任重大啊。我替一些客戶照管投資已有三十年,他們信任我。實話告訴你,我情願自己賠錢,也不願讓客戶吃虧。”
格雷笑了,說道:“前幾天有個老姑娘走進來,要給她的牧師推薦的一項冒險計劃投資一千美元,我父親不肯接受這單生意,老姑娘堅持要投,我父親把她罵得哭著走出去了。接著他打電話給那個牧師,把牧師痛罵了一頓。”
“人們說了我們經紀人很多壞話,但經紀人各不相同。我不想讓客戶賠錢。我要讓他們賺錢,而他們那種幹法,其中大多數人的幹法,你會覺得他們生活中的唯一目標就是丟掉他們的每一分錢。”
馬圖林父子跟我們分手回事務所之後,我們便動身離開,這時埃略特問我:“那麼,你覺得他這人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