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素來喜歡認識新的類型。我覺得他們父子之間的感情相當動人。我不知在英國這種現象是否如此普遍。”
“他崇拜那孩子。他是個古怪的混合體。他就客戶所講的那些話都是真的。有幾百個老太太、退休服務員和牧師把積蓄交給他照管。我覺得他們給他帶來的麻煩比好處大,但他以客戶對自己的信任為榮。但是當他遇到大宗買賣,當他和強大的同行競爭時,沒人比他更心狠、更無情。那時他一點情麵也不講。他要割下對方身上的那一磅肉,沒什麼能阻止他割下那塊肉。要是碰到他厲害的那一麵,他不僅會毀掉你,還會在毀掉你後哈哈大笑。”
回家以後,埃略特就告訴布萊德雷夫人,說萊雷已經拒絕了亨利·馬圖林先生的邀聘。伊莎貝爾正在外麵和女朋友一起吃午飯,她回家時他們兩人還在談這件事。他們告訴了伊莎貝爾。從埃略特對接下來的談話所做的敘述中,我得知他相當雄辯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盡管他十年來確實沒有做過一丁點工作,盡管為他掙來巨大家業的那份工作一點也不艱辛,但他卻堅決地主張,為了人類的前程,勤奮是最必要的。萊雷完全是個普通的小夥子,沒有社會地位,他沒有任何理由去違背這個國家值得稱道的習氣。像埃略特一樣目光敏銳的人看得很清楚,美國正在步入一個空前繁榮的時期。萊雷現在有機會走進大廈的第一層,隻要他好好幹,到四十歲他完全可以成為百萬富翁、千萬富翁。那時如果他要退休,過紳士般的生活,比方說,住在巴黎,在杜布瓦大街有一套公寓,在都蘭有一座別墅,他(埃略特)對此無可非議。可是路易莎·布萊德雷的話說得更簡潔,更令人啞口無言。
“要是他愛你,他就應該樂意為你而工作。”
我不知道伊莎貝爾對這一切作何回答,但她通情達理,心裏明白長輩占著理。她認識的
小夥子都在為了進入某個行業而學習,或者已經在辦公室裏忙碌了。萊雷不可能指望靠他在陸軍航空兵團裏的出色記錄而度過餘生。戰爭已經結束,人人都討厭它,恨不得盡快把它忘掉。討論的結果是伊莎貝爾同意跟萊雷最後攤牌。布萊德雷夫人建議伊莎貝爾讓萊雷開車送她去馬文一趟。布萊德雷夫人要為起居室訂做新窗簾,但尺寸找不到了,於是她要伊莎貝爾再去量個尺寸。
“鮑勃·尼爾森會招待你們吃午飯。”她說。
“我有個更好的計劃,”埃略特說,“給他們裝上一籃午餐,讓他們在門廊裏吃午餐,飯後他們可以談話。”
“這就有意思了。”伊莎貝爾說。
“中午吃一頓舒適的野餐,真是難得的愜意啊。”埃略特賣弄地補充說,“杜澤老公爵夫人總是對我說,在這種環境下,最執拗的男人也會變得言聽計從。你讓他們午飯吃什麼?”
“釀餡雞蛋和雞肉三文治。”
“胡說!野餐不能沒有肥鵝肝醬餅。你得先讓他們吃咖喱蝦,花色肉凍雞胸,配上生菜心沙拉,我會親自為它製作調料,吃過魚醬之後,如果你喜歡的話,可以對你們的美國習慣做個讓步,吃一個蘋果餡餅。”
“我會給他們釀餡雞蛋和雞肉三文治,埃略特。”布萊德雷夫人堅決地說。
“好吧,記住我的話,這樣就會失敗,到時候你隻能怪自己。”
“萊雷吃得很少,埃略特舅舅。”伊莎貝爾說,“我認為他不會留意自己吃些什麼。”
“我希望你不要認為這是對他的誇獎,我可憐的孩子。”她的舅舅回敬道。
但是布萊德雷夫人說他們應該有什麼就吃什麼。埃略特後來告訴我那次旅行的結果時,他以地道的法國方式聳了聳肩。
“我對他們說過那樣會把事情弄砸的。我請求路易莎把我開戰前送給她的蒙特拉謝酒放進去一瓶,可她就是不聽。他們帶了一暖水瓶熱咖啡,別的什麼都沒帶。你能指望什麼結果呢?”
事情是這樣的。路易莎·布萊德雷和埃略特兩人坐在客廳裏,聽到汽車在門口停下的聲音,接著伊莎貝爾走進房子。天剛黑,窗簾已經拉上。埃略特懶洋洋地靠在火爐旁的扶手椅上看小說,布萊德雷夫人在把一塊掛毯改成防火幕。伊莎貝爾沒有進客廳,而是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埃略特從眼鏡框上邊看著妹妹。
“希望她是去把帽子摘掉。不到一分鍾她就會下來。”布萊德雷夫人說。
但是伊莎貝爾沒有下來。幾分鍾過去了。
“也許她累了。她可能躺下了。”
“你不是指望萊雷會一塊兒進來嗎?”
“別火上加油,埃略特。”
“那好,這是你自己的事,與我無關。”
埃略特又看起書來。布萊德雷夫人繼續做針線活。但是在半個鍾頭過去後,她突然站了起來,說道:“我想我最好還是上去看看她。要是她在休息,我不會驚動她。”
布萊德雷夫人離開客廳,但很快就從樓上下來了。
“她在哭呢!萊雷要去巴黎。他要離開兩年。伊莎貝爾答應等他。”
“他幹嗎要去巴黎?”
“問我也是白問,埃略特。我不知道。她什麼都不肯告訴我。她說她理解萊雷,不打算妨礙他。我對她說:‘如果他打算離開你兩年之久,他不可能愛你很深。’她說:‘我情不由己,關鍵是我非常愛他。’我說:‘發生了今天的事情之後你還愛他嗎?’她說:‘今天使我更愛他了!而他也的確愛我,媽媽。我肯定是這樣。’”
埃略特考慮了片刻,說道:“兩年過後又怎麼辦呢?”
“我說過我不知道,埃略特。”
“你不認為這非常不盡人意嗎?”
“是非常不盡人意。”
“隻有一點可說,那就是他倆都很年輕。他們等兩年沒多大妨害,在這段時間裏可能發生很多事情。”
他們一致認為最好讓伊莎貝爾靜一靜。他們那天晚上到外邊去吃了正餐。
“我不想讓她心煩,”布萊德雷夫人說,“人們會懷疑她的兩隻眼睛都腫了。”
但是第二天在他們一家子吃過午餐以後,布萊德雷夫人又提起了這個話題。但她從伊莎貝爾那裏沒打聽到多少情況。
“該說的我都說過了,真的沒什麼可說了,媽媽。”伊莎貝爾說。
“可他要去巴黎幹什麼呢?”
伊莎貝爾笑了,她知道她的回答對母親而言是多麼荒唐。
“閑蕩。”
“閑蕩?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就是這樣對我說的。”
“我真的沒法容忍你了!你要是有一點點誌氣,就應該當場廢除婚約。他是在拿你耍著玩呢。”
伊莎貝爾看了看自己左手上戴的戒指,說道:“我有什麼辦法?我愛他。”
這時埃略特也加入談話。他以他那有名的機智來處理這件事。“老夥計,我不是以舅舅的身份,而是作為一個老於世故的人對一個涉世不深的女孩子講話。”但他取得的效果並不比伊莎貝爾的母親更好。我得到的印象是,伊莎貝爾無疑很有禮貌但是非常明白地告訴舅舅:他管好自己的事情就夠了。埃略特在當天稍晚的時候把這一切都告訴了我,就是在布萊克斯頓我那間小小的起居室裏。
“當然路易莎說得很對,”他補充說,“這件事非常不盡人意,但隻要你聽任年輕人僅僅在相互愛慕的基礎上安排自己的婚事,你總會碰到這類問題。我叫路易莎不要著急;我認為結局會比她預料的好。隻要萊雷不擋道,而小格雷·馬圖林又在她身邊,這樣一來,要是我對我的同胞多少還有所了解的話,結果不就很明顯了嗎?當你十八歲的時候,你的感情非常強烈,可是不會持久。”
“你可真是精通世故,埃略特。”我笑著說。
“我可沒白讀拉羅斯富科的書。你知道芝加哥是怎麼回事;他們會時時見麵。有個男人傾心於自己,女孩子總會感到榮幸,而當她知道她那些女朋友當中不止一個人很想嫁給這個男人時,那麼請問你,抗拒把競爭對手一個個排擠掉的誘惑,這符合人的本性嗎?我是說,這好比參加一個聚會,你明知自己會無聊得心煩,而且聚會上的點心隻有檸檬水和餅幹,但你還是會去,因為你知道你那些最好的朋友巴望著參加,卻沒有受到邀請。”
“萊雷什麼時候走?”
“我不知道。我想還沒定下來吧。”埃略特從衣袋裏掏出一隻白金和黃金製成的又長又扁的香煙盒,抽出一支埃及香煙。他不抽法蒂瑪牌、切斯特菲爾德牌、駱駝牌或幸運敲門牌。他看著我,露出充滿暗示的笑容,接著說:“有些話我當然不便對路易莎說,但我不介意告訴你,我對這小夥子暗地裏懷有同情。我很理解,他在戰爭期間看了一眼巴黎,如果他被這座世界上唯一適合文明人居住的城市迷住了,我是不能責怪他的。他還年輕,我斷定他在安下心來過結婚生活之前,還想野一陣子。很自然,很合理,我會關照他的。我會把他介紹給該認識的人;他很有禮貌,隻要我稍加指點,他就能非常出眾;我可以保證讓他見識美國人很少有機會看到的法國生活的一個層麵。相信我,老夥計,一般的美國人進天國都比進聖日爾曼大街容易得多。他才二十歲,他有魅力。我想我也許可以安排他和一個年歲大一點的女人私通。這會把他塑造成型。我一直認為,給上了點歲數的女人當情人,對年輕人是最好的教育,如果那女人是我心目中的那種人,即上流社會的女子,你懂的,就會立刻使他在巴黎站穩腳跟。”
“這些活你對布萊德雷夫人說過嗎?”我笑著問道。
埃略特輕笑一聲,說道:“老夥計,如果說我還有什麼值得自豪的話,那就是我的圓滑。
我沒告訴她。她理解不了,我那可憐的妹妹。這是我永遠無法理解路易莎的地方;雖然她在外交界活了半輩子,住過全世界半數國家的首都,但她仍然是個不可救藥的美國女人。”
9
那天晚上我去濱湖路的一幢石頭大樓赴宴。那房子看上去好像建築師原想把它蓋成一座中世紀城堡,中途變了主意,決定把它改建為瑞士的山地農舍。這是一個盛大的聚會,當我走進寬敞豪華的客廳時,發現其中布置有塑像、棕櫚、枝形吊燈、早期繪畫大師的作品,以及鋪了厚軟墊的家具。我很高興地看到至少有幾個我認識的人在場。亨利·馬圖林把我介紹給他那瘦小、糊塗、脆弱的妻子。我向布萊德雷夫人和伊莎貝爾問了好。伊莎貝爾穿一身紅綢子禮服,跟她的一頭黑發和神采奕奕的淡褐色眼睛很相配,所以她顯得很漂亮。她似乎興致很高,誰也不會想到她剛剛有過煩心的經曆。她跟圍在她身邊的兩三個小夥子歡快地交談,格雷就是其中之一。進餐時我和她不同桌,我看不見她,但後來,在我們男人慢吞吞沒完沒了地喝了咖啡、飲了烈酒、抽了雪茄過後重又回到客廳時,我有了和她說話的機會。我對她了解太少,沒法直接談論埃略特告訴我的那些事情,但我有個我認為她會愛聽的話題可談。
“早兩天我在會所見到你那位小夥子了。”我漫不經心地說。
“哦?是嗎?”
她的口氣和我一樣漫不經心,但我察覺到她立刻警覺了。她的眼睛裏有了提防的神色,我認為自己從中看出了一些不安。
“他當時在圖書館看書。他的專注力使我印象很深。我10點剛過進去時他在看書,我在午餐後回去時他還在看書,我出門吃晚餐時再次拐進去時他仍在看書。我想差不多十來個鍾頭他都沒有離開椅子。”
“他看的是什麼書?”
“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學原理》。”
她垂著頭,使我無法知道我的話對她有何影響,但我覺得她既困惑又放了心。這時主人找我去打橋牌,散場時伊莎貝爾和她母親都已經走了。
10
兩天後我去向布萊德雷夫人和埃略特告別。我看到他們坐著喝茶。我到後不久,伊莎貝爾也進來了。我們談了談我即將開始的旅行。我感謝他們在我居留芝加哥期間對我的友好款待,當我覺得該離開的時候到了,便起身告辭。
“我送你到藥店那兒,”伊莎貝爾說,“我剛記起我要買一樣東西。”
布萊德雷夫人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下次你見到親愛的瑪格麗特皇後時,一定要代我問候她,好嗎?”
我沒有再次聲明我並不認識那個令人敬畏的女人,而是滿口答應說我一定會辦到。
我們走上大街之後,伊莎貝爾含笑斜睨了我一眼,問道:“你能喝冰激淩汽水嗎?”
“可以試試。”我謹慎地回答。
在我們到達藥店之前,伊莎貝爾沒有再說話,而我無話可講,也沉默著。我們走進店裏,坐在桌邊鐵絲網靠背和扭鐵絲腿的椅子上。這種椅子坐著很不舒服。我要了兩份冰激淩汽水。有幾個人在櫃台那邊買東西;兩三對男女坐在別的桌子旁,但他們忙著談他們自己的事情。從各方麵看來,我們是單獨相處。伊莎貝爾裝出滿足的神態,用一根長秸稈吸汽水,我點起一根香煙等著。我覺得她很緊張。
“我想跟你談談。”她突如其來地說。
我笑著回答:“我猜到了。”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陣,說道:“前天夜裏在薩特茲韋特家,你為什麼講關於萊雷的那些話?”
“我覺得你會感興趣。我忽然想到你可能並不完全了解他關於閑蕩的想法是怎麼回事。”
“埃略特舅舅太多舌啦。當他說他要到布萊克斯頓去跟你聊天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會把一切都告訴你。”
“你要知道,我們認識好多年了。談論別人的事情能給他許多樂趣。”
“正是。”她笑了,但笑容隻是曇花一現。她盯著我,眼神很嚴肅,接著說:“你覺得萊雷怎麼樣?”
“我隻見過他三次。他似乎是個很好的孩子。”
“就這麼多嗎?”
她聲音裏帶著憂傷。
“不,不能說就這麼多。我很難說;你知道,我對他了解得很少。當然,他有魅力。他謙虛,友好,文雅,非常打動人。他這麼年輕,卻很沉著。他跟我在這裏遇見的其他男孩都不大一樣。”
當我如此摸索著把我自己腦子裏並不明晰的印象組織成語言說出來的時候,伊莎貝爾專注地望著我。我講完之後,她輕輕歎了口氣,如釋重負,接著對我迷人而近乎頑皮地一笑。
“埃略特舅舅說,他往往為你的觀察力感到驚奇。他說很少有什麼事情能逃過你的法眼,不過你作為作家的巨大資本就是你的判斷力。”
“我能想到一種更有價值的品質,”我冷冷地回答,“例如天才。”
“你知道,我沒有人可以談論這些。媽媽隻能以她自己的觀點來看事情。她希望我的將來有保障。”
“那很自然,對吧?”
“而埃略特舅舅隻從社會角度看問題。我自己的朋友,我是指我的同代人,認為萊雷是個失敗者。這太叫人傷心了。”
“當然。”
“他們並不是對他不好。誰都會不由自主地對萊雷好。可他們把他當作笑料。他們總是拿他打趣,而他似乎不在乎,這就使他們惱火了。他隻是笑。你知道現在是什麼狀況嗎?”
“我隻知道埃略特告訴我的那一些。”
“我可以把我們去馬文時的真實情況告訴你嗎?”
“當然可以。”
我現在複述伊莎貝爾的敘述,部分依據自己對她當時說話的記憶,部分借助於我的想象。但她跟萊雷之間的一番交談很長,我可以肯定,他們所說的話,比我現在打算重述的要多得多。我認為,就跟人們在這種情況下通常會做的一樣,他們不僅會說很多不相幹的話,還會把同一件事說了一遍又一遍。
伊莎貝爾醒來後,看到天氣晴朗,便打電話給萊雷,告訴他,母親要她去馬文為她辦點事,請萊雷開車送她去。除了她母親叫尤金裝進籃子裏的那一暖水瓶咖啡以外,她為防不足,添加了一暖水瓶的馬天尼酒。萊雷的跑車是剛到手的,他很為這輛車自豪。他喜歡開快車,他開車的速度使兩人都很興奮。他們到達後,伊莎貝爾量了待換的窗簾,萊雷記下尺寸。接著他們把午餐擺在門廊裏。門廊四麵擋風,而深秋初冬季節的陽光令沐浴者感到舒暢。那所房子建在一條土路邊,沒有新英格蘭老木屋的雅致,你要說它的好話,最多隻能說它寬敞,住著舒服。但是從門廊裏你可以看到一片悅人的景色,一座蓋了黑屋頂的紅色大穀倉,一片古老的樹林,林子後麵是一望無際的棕色田野。這風景是單調的,但歲末的陽光和熱烈的色彩在當天賦予它一種親切的美。開闊地裏有一種愉悅伸展在你眼前。它在冬日一定是寒冷、陰沉、荒涼的,在三伏天則必然是幹燥、炙灼而悶熱的,惟有在這一天它卻不可思議地令人興奮,因為無垠的風景在召喚靈魂去冒險。
他們和所有健康的年輕人一樣享受午餐,他倆在一起感到幸福,伊莎貝爾倒咖啡,萊雷點燃煙鬥。
“現在直說吧,親愛的。”萊雷說這話時,眼裏現出頑皮的微笑。
伊莎貝爾吃了一驚。
“直說什麼?”她問道,臉上盡可能裝出無知的表情。
萊雷嘿嘿一笑,說道:“你要把我當十足的傻瓜嗎,親愛的?要是你母親對客廳窗戶的
尺寸不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就吃掉我這頂帽子。你要我開車把你送到這裏不是為這事。”
伊莎貝爾恢複了鎮靜,對他嫣然一笑,說:“也可能是我覺得我倆單獨在一起度過一天會很有意思。”
“有可能,但我認為不是這樣。我猜想,埃略特舅舅已經告訴你們,我推辭了亨利·馬圖林的聘請。”
他說得快活而輕鬆,伊莎貝爾發現以同樣的語氣談下去倒也方便。
“格雷一定失望極了。他覺得有你和他一起工作真是太棒了。遲早你得沉下心來工作,閑得越久就越不想工作。”
萊雷抽著煙鬥,看著伊莎貝爾,溫柔地笑著,所以伊莎貝爾弄不清楚他是當真還是開玩笑。
“你可知道,我有個想法,我這一生想做更多的事情,不想賣賣債券了事。”
“那很好啊。進律師事務所,或者學醫。”
“不,那些我也不想幹。”
“那你想幹什麼?”
“閑蕩。”
“萊雷,別開玩笑。這是正經不過的事情!”
伊莎貝爾聲音發顫,眼裏噙滿淚水。
“別哭嘛,親愛的。我不想讓你傷心。”
萊雷走過去,坐在伊莎貝爾身旁,摟住她。萊雷的聲音裏有一種使她心碎的溫柔,她再也止不住眼淚。但她擦幹眼睛,露出勉強的微笑,說:“你說不想讓我傷心,說的倒輕巧。可你就是讓我傷心了。你知道,我愛你。”
“我也愛你,伊莎貝爾。”
伊莎貝爾深深地歎了口氣,接著掙開萊雷的臂膀,抽出身子,說道:“讓我們都明智一些。男人總得工作,萊雷。這關係到自尊。這是個年輕的國家,男人有義務參加國家活動。早兩天亨利·馬圖林還在說,我們開始了一個新時代,會使過去的成就顯得微不足道。他說他看不出我們的發展會有止境,他相信到1950年我們就會成為世界上最富有、最偉大的國家。你不認為這極為令人振奮嗎?”
“極為振奮。”
“年輕人從未有過這麼好的機會。我原以為你會自豪地參加擺在我們麵前的工作。這是多麼美妙的奇遇!”
萊雷輕快地笑了,說道:“我敢說你是對的。阿莫和斯威夫特會製造更多更好的肉罐頭,麥考密克將生產出更多更好的收割機,亨利·福特將要出廠更多更好的小汽車。人人都會變得越來越富有。”
“為什麼不呢?”
“正如你說的,為什麼呢?金錢恰巧引不起我的興趣。”
伊莎貝爾咯咯地笑著說:“親愛的,別說傻話了。人沒有錢就不能生活。”
“我有一點錢。這就使我可能幹我想幹的事情。”
“閑蕩?”
“是的。”萊雷笑著回答。
“萊雷,你真叫我為難!”伊莎貝爾歎息著說。
“對不起。要是我有法子,我不會為難你。”
“你有法子。”
萊雷搖搖頭。他沉默片刻,陷入深思。當他終於開口時,說的話使伊莎貝爾大吃一驚。
“人死了以後,那僵死的模樣真是可怕!”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伊莎貝爾焦急地問。
“就是那個意思。”他對伊莎貝爾報以傷心的一笑,“當你一個人在空中飛行時,你會有很多時間思考。你會有奇怪的想法。”
“什麼樣的想法?”
“模糊的,”他笑著說,“支離破碎的,混亂的。”
伊莎貝爾對此思索了一陣,又說:“如果有了工作,這些想法就會理出頭緒了,而你也就神誌清醒了。你不這樣認為嗎?”
“我想到了這一點。我起過一個念頭,我可以去當木匠,或者修汽車。”
“噢,萊雷,人們會以為你瘋了!”
“那很重要嗎?”
“對我而言,是的。”
沉默再一次落到他們頭上。這次是伊莎貝爾打破沉默。
她歎了一口氣,說:“你和去法國以前的那個你大不相同啦。”
“那不奇怪。當時我遇到很多事情,你懂的。”
“例如?”
“哦,就是偶然發生的普通事件。我在陸軍航空兵團最好的朋友因為救我而被打死了。我無法輕易地忘掉此事。”
“給我說說,萊雷。”
他看著伊莎貝爾,眼裏含著深切的悲痛。
“我不願談這個。這畢竟隻是一件平常事。”
伊莎貝爾生性容易動情,她眼裏又噙著淚水。
“你不快活嗎,親愛的?”
“不,”萊雷笑著回答,“唯一令我不快活的事情,就是我弄得你不快活。”他握住伊莎貝爾的手,伊莎貝爾觸到他那隻緊握著自己的堅定有力的手,感到了一種強烈的友好,一種非常親密的摯愛,致使她不得不咬住嘴唇,以免自己哭出來。“我認為在我對事情有了定見之前,我是找不到安寧的。”萊雷嚴肅地說。他遲疑了片刻,又說:“這很難用語言表達。在想說出來的那一刻,你會感到窘迫。你會對自己說:‘我是誰?為什麼要為這事、那事和另一件事傷腦筋?也許這隻是因為我是個自高自大一本正經的人。循著常軌行走,順其自然,不是更好一些嗎?’接著你想到一個夥伴,他一個小時前還是生龍活虎,嬉笑開心,而現在卻躺在那裏死了;這真是太殘酷了,太沒有意義了。你很難不問自己:生活究竟是怎麼回事,它究竟有沒有任何意義,它究竟是不是盲目命運的一個悲劇性錯誤?”
當萊雷用他那極為悅耳的聲音講話時,他時而停頓,好像他在勉強自己來講他寧可不講的事情,而又以這般極度痛苦的真誠講了出來,那麼聽者是不可能不為之感動的。有一陣子,伊莎貝爾不敢讓自己講話。
“如果你離開一小會兒,會不會對你有所幫助呢?”
伊莎貝爾心情沉鬱地提出這個問題。萊雷過了很長時間才回答:“我想是這樣。你不想去理會輿論,但這不容易。如果輿論是敵對的,它會在你心裏引發敵對情緒,擾亂你的心境。”
“那你為什麼不走呢?”
“唉,為了你呀。”
“讓我們彼此坦誠相待,親愛的。如今在你的生活中就沒有我的地位。”
“這是不是說你不再想和我保持婚約了?”萊雷問道。
伊莎貝爾顫抖的嘴唇擠出一絲笑容,說:“不,傻瓜!這是說我準備等你。”
“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兩年。”
“沒關係。也可能要不了那麼久。你想去哪兒?”u0027
萊雷熱切地看著她,好像努力要看到她內心最深處。她輕鬆地笑著,以隱藏她那深沉
的悲痛。
“嗯,我想先去巴黎。那裏我沒有熟人。不會有人幹擾我。我以前去過幾次巴黎休假。不知為什麼,我有一種想法,覺得在那裏腦子裏那些亂糟糟的事情會變得清晰起來。那是個有趣的地方,它給你一種感覺,在那裏你能毫無阻礙地徹底整理你的想法。在那裏我想我也許能夠看到自己前方的路。”
“要是看不到,你會怎麼辦?”
萊雷輕笑一聲,說道:“那時候我會回過頭來依賴於美國人的常識,知其不可而不為,返回芝加哥,找到什麼工作就幹什麼。”
那情景對伊莎貝爾影響太深,她對我講述時難免動情,她講完後可憐兮兮地望著我,問道:“你認為我做得對嗎?”
“我認為你做了你唯一能做的事情,但我更覺得你心腸極好,極為慷慨,極能體諒人。”
“我愛他,我想使他快樂。要知道,從某方麵來說,他出走我並不遺憾。我想讓他脫離這種敵意的氛圍,不僅是為了他,也是為了我。別人說他永遠沒出息的時候,我不能責備人家;我為此而恨他們,但我內心深處一直有一種恐懼,擔心他們說得對。可別說我能體諒人。我還沒有開始理解他的追求。”
“也許你是用你的心而非以理智去理解他的,”我笑道,“你幹嗎不馬上嫁給他,和他一塊去巴黎?”
伊莎貝爾眼裏飄過一抹笑影。
“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但我不能那樣做。你知道,盡管我不願承認,但我的確認為他離開時最好還是不要帶著我。如果尼爾森博士所言不虛,萊雷仍然餘驚未消,那麼新環境、新興趣就能治好他。當他恢複平衡以後,他會回到芝加哥,和其他所有人一樣幹事業。我不願嫁給一個無所事事的人。”
伊莎貝爾是被按照某種方式培養長大的,她接受了灌輸給她的那套原則。她並不考慮錢,因為她從來不知道沒有了她所需要的一切是個什麼滋味,但她本能地意識到錢的重要性。金錢意味著權力、影響和社會地位。男人應該掙錢,是既自然又明白的事情。那是他在日常生活中的工作。
“你不了解萊雷,我並不驚訝,”我說,“因為我能肯定他也不了解他自己。他不愛講他的目標,可能是因為他自己也看不清楚。聽著,我不怎麼了解他,我隻是揣測:他是不是在尋找一樣東西,但又不知那東西是什麼,或許他甚至還不能肯定這東西是否存在?或許,戰爭期間他不論遭遇了什麼,那件事一直使他不得安寧,讓他無法自拔。你不覺得他是在追求一個藏在未知雲端裏的理想麼?就像是一位天文學家在尋找僅僅是數學運算告訴他會存在的星球?”
“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折磨他。”
“折磨他的靈魂?可能是他有點兒害怕自己。可能是他不相信心靈之眼隱約看到的景像是真實的。”
“他有時給我一種怪異的印象;他使我覺得他像一個夢遊者,突然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醒來,想不出他在什麼地方。在戰前他正常極了。他可愛的地方之一,便是他對生活有巨大的熱情。他迷糊而快活,和他在一起真是開心;他那麼可愛那麼滑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使他改變得這麼厲害?”
“我猜不出。有時候一件很小的事情會對你產生大得出乎意料的影響。這取決於當時的環境和你的心情。我記得在萬聖節,即法國人的亡靈節,我去一個鄉村的教堂做彌撒,德國人剛打進法國時,曾到那教堂騷擾過一陣。教堂裏擠滿了軍人和身著黑衣的婦女。墓地裏有一排一排的木頭小十字架,當悲傷肅穆的儀式進行時,女人哭泣,男人也哭泣,我有一種感覺:那些躺在小十字架下邊的男人,比我們活著的人好過一些。我把這種感覺告訴一位朋友,他問我是什麼意思。我無法解釋,我看出他認為我是個十足的傻瓜。我還記得,在一次戰鬥後我見到一堆法國軍人的屍體,一個壓一個地堆著。他們好像破了產的木偶戲班子裏的牽線木偶,被淩亂地堆放在積滿灰塵的角落裏,因為他們再也沒有用處。我那時的想法和萊雷對你說的完全一樣:死去的人顯得沒有一絲生氣。”
我不想讓讀者以為我在故弄玄虛,隱瞞萊雷在戰爭期間究竟遇見了什麼事情,使他受到如此深刻的影響,以便在方便的時候把秘密說破。我想他從未對任何人說過。不過,多年以後他倒是對一個名叫蘇珊·魯維埃的女人講了那個為了救他而付出生命的年輕飛行員的情況。我和萊雷都認識蘇珊,她對我複述了萊雷的話,因此我隻能做間接的轉述。我的轉述是對她講的法語進行翻譯。萊雷顯然和他那個中隊裏的另一個男孩建立了深厚的友誼。蘇珊隻知道別人拿那個男孩打趣所取的綽號,萊雷講到他的時候用的就是這個綽號。
“他是個紅頭發的小夥子,愛爾蘭人,我們常叫他帕奇。”萊雷說,“他比我所認識的人都要精力充沛。老天!他真是精力充沛!他的臉長得滑稽,笑起來也滑稽,隻要看他一眼你就會笑。他是個冒失鬼,會做一些最瘋狂的事情;他老是惹上司發火。他天不怕地不怕,當他九死一生地脫離危險之後,他會笑得滿臉開花似的,好像那是世界上最有趣的玩笑。但他是個天生的飛行員,一到空中他就沉著而機警。他教了我很多東西。他比我大一點,把我放在他的羽翼之下;這確實有點好笑,因為我比他高了足足六英寸,如果打起架來,我會把他揍得半死。有次在巴黎,他喝醉了,我怕他鬧事,就揍了他。
“我進中隊之後,覺得有點不能適應,我擔心自己不行,但他說幾句玩笑話就鼓起了我的自信心。他覺得戰爭很好玩,他並不恨德國兵;他喜歡打仗,和德國兵打仗使他高興得要命。打下德國人的一架飛機,他覺得隻是個惡作劇而已。他臉皮厚,放肆,沒有責任心,但他身上有一種坦誠,使你不禁會喜歡他。他會把自己的最後一分錢給你花,也會花掉你的最後一分錢。如果你感到孤獨,想家了,害怕了,我有時就是這樣,他看得出來,他那張難看的小臉就會笑得滿臉褶皺,他會說出有針對性的話,使你的情緒恢複正常。”
萊雷叭叭地抽煙鬥,蘇珊等著他往下說。
“我們常常說謊,以便能同時請到假,我們一到巴黎,他就撒起歡來。我們過得太愜意了。3月初,那是在1918年,我們得到幾天假,我們事先訂了計劃。我們準備什麼都要玩一玩。在我們動身的前一天,我們奉命飛過敵人的防線偵察敵情,然後回報。突然,砰,我們撞上了幾架德國飛機。我們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就置身於混戰之中了。一架敵機從我後邊追來,但我先開火了。我想看看他是否已被擊落,這時我從眼角裏看到又有一架敵機咬著我的尾巴。我俯衝,想擺脫它,但他像閃電一樣衝來,我想我完了;這時我看到帕奇像一道電光向他衝下來,把所有的火力向他射去。他們招架不住,逃跑了,我們返航。我的飛機受了重創,我勉強飛回了機場。帕奇比我先回機場。我從飛機裏爬出來時,他們剛把他抬出飛機。他躺在地上,大家在等救護車開來。他一見我就咧嘴笑了。
“‘我把咬住你的那個家夥幹掉了。’他說。
“‘你怎麼啦,帕奇?’我問道。
“‘噢,沒什麼。他傷了我。’
“他的臉色像死人一樣蒼白。突然他臉上顯出奇怪的表情。他剛明白他要死了,他過去從沒有過可能死去的念頭。大家沒來得及製止他,他已經坐了起來,哈哈大笑。
“‘瞧,我給報銷啦!’他說。
“他倒下去,死了。他才二十二歲。他本來打算在戰後回愛爾蘭娶一個姑娘。”
在我和伊莎貝爾談話的第二天,我離開芝加哥去了舊金山,然後從那裏乘船前往遠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