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你也能寫書,我相信。”

她迅速地看我一眼,開始大笑,然後說:“是呢,我小時候常寫詩。我猜想寫得很糟糕,可我認為很好。我想萊雷告訴你了。”她躊躇了片刻,“生活總是地獄一般,不過如果從中可以得到任何樂趣,而你不去得到它,那你就是該死的傻瓜。”她挑戰地昂起了頭,“如果我買來那本書,你會給我簽名嗎?”

“我明天就離開啦。如果你真的需要它,我會給你弄一本,留在你住的飯店裏。”

“那就太好了!”

接著她朝什麼人揮手,一邊對我說:“那是我的男朋友。你可以留下他喝一杯,然後快點離開。他是科西嘉人,和我們的老朋友耶和華一樣愛吃醋。”

一個小夥子向我們走來,當他看見我時,他遲疑了一下,但見我們向他招手,便走到我們的桌前。他是高個子,膚色黝黑,胡子刮得很幹淨,兩隻黑眼亮晶晶的,鷹鉤鼻,一頭卷發烏光發亮。他看上去不會超過二十歲。索菲介紹說,我是她小時候的美國朋友。

“木訥而帥氣。”索菲對我說。

“你喜歡他們的粗野,對吧?”

“越粗野越好。”

“總有一天你會被割斷喉嚨的。”

“那一點也不奇怪,”她咧嘴笑了,“死了清靜,不用過這垃圾日子。”

“是人就得講法語,對吧?”那水手厲聲說道。

索菲轉向他略帶嘲諷地一笑。她的法語講得流利,滿口俚語,帶有濃重的美國口音,但這使她常用的那些粗俗下流的口語詞彙有了一種滑稽的味道,所以你聽了禁不住要笑。

“我剛才對他說你長得帥,怕你不好意思,我才用英語說的。”她又對我說:“他很強壯。他有拳擊師的肌肉。你摸摸看。”

那水手的滿臉陰雲被索菲甜言蜜語的奉承驅散了,他得意地笑著,彎起胳膊,讓二頭肌聳立起來。

“摸摸吧,”他說,“再摸,摸吧。”

我摸了他的肌肉,表達了適度的欽佩。我們聊了幾分鍾。我付了酒錢,起身說道:“我得走了。”

“見到你真好。別忘了給我書。”

“我不會忘的。”

我和他們兩人一一握手道別,閑逛而去。途經書店時,我停下買了那本小說,寫上了索菲的名字和我自己的名字。接著,由於我突然想起了各種文選無不收錄的龍沙那首可愛的短詩,而我一時又想不出別的話,於是我把那首詩的第一行寫了上去:

小可愛,讓我們看看玫瑰……

我把書留在那家飯店。它就在碼頭上,我經常住在那裏,因為當黎明時分呼喚夜晚請假上岸過夜的水手返回崗位的號聲把你驚醒時,紅日朦朧地升起在海港平靜的水麵上,使那些幽靈般的船舶籠罩於一種神秘的麗彩之中。第二天我們駛往加西,我想在那裏買些酒,然後駛向馬賽,去掛上我們訂做的新帆。一星期後我回到了家裏。

7

我發現埃略特的男傭約瑟夫留下了字條,通知我埃略特臥病在床,願意見見我,於是第二天我驅車到了昂蒂布。約瑟夫在領我上樓去見主人之前,告訴我埃略特得了尿毒症,大夫認為他的病情很重。他已經熬過來了,情況正在好轉,但他得了腎病,不可能徹底痊愈。約瑟夫跟了埃略特四十年,對他忠心耿耿,但盡管他做出一副惋惜的樣子,我卻不能不留意到他內心的幸災樂禍,這是主人家的災難會在他這個階級的許多成員中引起的感受。

“這位可憐的先生,”他歎息道,“顯然他有些狂躁,但他骨子裏是個好人。人遲早總要死的。”

他那口氣好像是說埃略特隻剩最後一口氣了。

“我相信他已經為你做好了安排,約瑟夫。”我板著臉說。

“肯定要做這個指望。”約瑟夫悲哀地說。

當他把我領進臥室時,我意外地看到埃略特非常活潑。他臉色蒼白,一副老相,但非常神氣。他剛刮過臉,頭發刷得整整齊齊。他身穿淺藍色的絲綢睡服,衣袋上繡著他姓名的首字母,而姓名縮寫的上方是他的伯爵冠。翻過來的被單上也繡了姓名縮寫和伯爵冠,繡得更大更粗。

我問他感覺怎麼樣。

“非常好,”他歡快地說,“隻是一時的不適。再過幾天我就要下床活動啦。我已經請動了季米特裏大公星期六和我共進午餐,我已經告訴大夫,他一定要不惜代價在那以前把我調理好。”

我在他那裏陪了他半個鍾頭,出門時我請約瑟夫在埃略特病情複發時一定要通知我。一星期後我去一個鄰居家吃午飯,看到埃略特在那裏,我大吃一驚。他身穿赴宴的禮服,看上去像死人一樣。

“你不應該出門,埃略特。”我對他說。

“噢,什麼屁話,老夥計。弗裏達在等候馬法爾達公主呢。自從可憐的路易莎駐節於羅馬以來,我認識意大利王室有好多年啦,我可不能讓可憐的弗裏達失望。”

我不知道是應該欽佩他不屈不撓的精神,還是應該可憐他偌大年歲,大病纏身,還保留著他的社交激情。你決不會想到他是個病人。他就像一個垂死的演員,當他把油彩塗到臉上登上舞台的時候,他會暫時忘掉所有的痛苦。埃略特以他慣有的自信扮演他完美廷臣的角色。他對那些顯貴無限親熱,殷勤周到,以他擅長的惡毒挖苦來取悅於人。我覺得我從未見他把他的社交才能發揮得這麼淋漓盡致。當公主殿下離去時,我聽到女主人對埃略特說,他是這次聚會的靈魂,此話一點也不令我驚訝。(公主殿下告辭的時候,埃略特鞠躬時的優雅姿態,把他對殿下高貴地位的崇敬和一個老年男子對一位漂亮女人的欽慕融合在一起,真是令人大開眼界。)

幾天後他又臥床了,大夫禁止他離開房間。埃略特很氣惱。

“恰好在這個時候病倒,真是太糟糕了!這是個格外出色的社交季節。”

他一口氣念出了一長串名字,都是正在裏維埃拉消夏的要人。

我每隔三四天去看他一次。他有時躺在床上,但他有時又穿著豔麗的晨衣躺在睡椅上。他似乎有穿不完的晨衣,我記得我從未見過他把一件晨衣穿過兩次。在我探視他的這些日子裏,在8月初的一天,我發現埃略特安靜得非同尋常。約瑟夫在領我進去的路上已經告訴我,他的病好了一些,所以我見他那麼無精打采,便感到意外。我用我聽到的海濱一帶的八卦來逗他開心,但他明白地表示不感興趣。他雙眉微蹙,表情憂鬱,這在他身上是不常見的。

“你會去參加埃德娜·諾維馬裏的派對嗎?”他突然問我。

“不,當然不去。”

“她邀請你了嗎?”

“她請了裏維埃拉的每一個人。”

諾維馬裏公爵夫人是一個擁有巨大財富的美國人,她嫁給了羅馬的一位公爵,但不是那種在意大利到處可見的尋常公爵,而是一個偉大家族的首腦,是在16世紀為自己開拓了一個公國的雇傭兵隊長的後裔。她是個六十歲的女人,是個寡婦,由於法西斯當局要她從美國的收入中拿出很大一部分交給政府,她覺得受不了,便離開了意大利,在戛納後麵一塊很好的地皮上,為自己蓋了一座佛羅倫薩式的別墅。她從意大利帶來了大理石,給她那寬敞的會客室砌牆,並從外國請來漆匠油漆天花板。她收藏的畫,她的青銅藝術品,極為精美,就連埃略特這個不喜歡意大利家具的人,也不得不承認她的家什非常壯觀。花園都很可愛,遊泳池肯定需要一筆不小的費用。她的接待規模很大,桌邊就座的賓客從來不少於二十人。她準備在8月份月圓的時候舉辦一個化裝舞會,盡管離現在還有三個星期,卻已成了裏維埃拉人談論的唯一話題。聚會上會放煙火,她還會從巴黎請來一個有色人種的樂隊。那些流亡的王公貴族正在懷著妒忌的羨慕之情互相轉告,她為此所花的錢,足夠他們維持一年的生活還會有餘。

“真慷慨!”他們說。

“真瘋狂!”他們說。

“沒品位!”他們說。

埃略特問我:“你打算穿什麼衣服?”

“可我剛才對你說過了,埃略特,我不打算去。我這把年紀了,你可別以為我還會穿化妝舞會的那些怪衣。”

“她沒有請我。”埃略特聲音嘶啞地說。

他那憔悴的眼睛望著我。

“噢,她會請你的。”我冷淡地說,“我敢說所有的請帖都沒發出來。”

“她不打算請我。”他的聲音有點哽咽,“這是有意的侮辱。”

“噢,埃略特,我不信。我斷定隻是一個疏忽。”

“我這樣的人,人們是不會疏忽的。”

“反正你身體不好,請了你你也去不了。”

“我當然能去。那是這一季最精彩的派對!哪怕我奄奄一息我也要下床去參加。我有先祖洛裏亞伯爵的服裝可以穿。”

我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於是保持沉默。

“保爾·巴頓來看過我,就是在你到來之前。”埃略特忽然說。

我不指望讀者還記得這個人,因為我自己都得回顧一下我在前麵是怎麼稱呼他的。保爾·巴頓是個年輕的美國人,埃略特曾把他介紹到倫敦的社交界,當他不再需要埃略特的時候,他過河拆橋,不再理睬埃略特,引起了埃略特對他的憤恨。他最近頗受公眾青睞,首先因為他取得了英國國籍,然後是因為他娶了一位已被封為貴族的新聞大亨的女兒,有了這樣的背景,有了自己的曆練,顯然他是前程無量。埃略特非常痛苦。

“每當我在夜裏醒來,聽見老鼠在護牆板裏抓撓的時候,我就說:‘這是保爾·巴頓在鑽營。’相信我,老夥計,他最終會進入上議院的。感謝上帝,我不會活著見到那一天了。”

“他來幹什麼?”我問道。我和埃略特都知道,這個年輕人是無利不起早的。

“我來告訴你他要幹什麼,”埃略特咬牙切齒地說,“他要借我的洛裏亞伯爵服!”

“精神病!”

“你還沒看出這意味著什麼嗎?這意味著他知道埃德娜沒有請我,而且也不打算請我。是她讓保爾來的。這老婊子!要是沒有我,她什麼也幹不成!我為她舉辦派對。她認識的人都是經我介紹的。她跟她的司機睡覺;這件事你當然是知道的。叫人作嘔!保爾就坐在那裏對我說,她要把整個花園照得通明透亮,還要放煙火。我愛看煙火。他還告訴我,埃德娜被那些想得到邀請的人纏得心煩,但她把他們統統拒絕掉了,因為她要把這個晚會辦得出類拔萃!他那講話的口氣,好像根本就不存在要不要邀請我的問題。”

“你把伯爵服借給他了嗎?”

“我要先看見他死去並進了地獄。我要穿著那套衣服進墳墓。”埃略特在床上坐起來,如同心神錯亂的女人一樣前俯後仰。他說:“噢,太冷酷無情啦!我恨他們,我恨他們所有的人。當我能夠招待他們的時候,他們很樂意巴結我,但我現在老了,病了,他們用不著我了。自從我臥病不起以來,來探望我的還不到十個人,整整這個星期我隻收到可憐巴巴的一束花。我對他們仁至義盡啦。他們吃我的飯,喝我的酒。我替他們跑腿辦事。我幫他們操辦派對。我掏心掏肺地幫他們。而我得到了什麼報答呢?一無所得,一無所得,一無所得啊!他們沒人關心我的死活。啊,真是太冷酷啦!”他哭起來了,大顆的淚珠淌下他憔悴的麵頰,“天哪,我真希望我當初沒有離開美國!”

看到這麼大歲數的人,在行將就木的時候,因為沒有受到參加派對的邀請,竟然哭得像個孩子,是令人感到悲哀的。我感到震驚,同時心酸不已。

“別在意,埃略特,”我說,“派對當晚說不定會下雨呢。雨會把舞會毀掉的。”

他抓住了我這句話,就像人們常說的快要淹死的人抓住了稻草。他眼淚汪汪地咯咯笑起來。

“我倒沒想到這一層。我要向上帝求雨,我以前從沒這樣求過。你說得太對了;雨會把舞會毀掉。”

我設法把他那孩子氣的心思轉移了渠道,使他高興起來,如果辦不到的話,至少也要讓他平靜下來。但我還不願就此罷手,於是在回家之後,立即打電話給埃德娜·諾維馬裏,說我第二天要去戛納,問我能否和她共進午餐。她含蓄地回答說她很高興,不過午餐沒人作陪。然而當我到達她家時,我發現除她以外還有十人在座。她本性不壞,既慷慨又好客,她唯一的嚴重缺陷是毒舌。她總是忍不住要說令人不愉快的話,哪怕是說到最親密的朋友時也是如此,但她這麼做是因為她是個笨女人,不懂得用別的辦法來令別人開心。由於她的口頭誹謗被傳來傳去,於是她惡毒誹謗的對象往往不和她說話,但由於她舉辦的派對很出色,其中許多人過上一陣子覺得還是原諒她為好。我不願讓埃略特因為請求她邀請自己參加她那豪華的舞會而遭受屈辱,於是我等待著,打算相機行事。一談到她的舞會,她就眉飛色舞,午餐中的談話毫不涉及別的事情。

“要是埃略特有機會穿上他那身菲力普二世式的服裝,他會很高興的。”我說話時盡可能裝得漫不經心。

“我沒請他呀。”埃德娜說。

“為什麼?”我假裝驚訝地問道。

“我幹嗎要請他?他在社交界已無足輕重啦。他那麼乏味,勢利,老愛傳播醜聞。”

如果把這些指責安到她自己頭上,同樣不會冤枉她,所以我認為她說得有點過分。她真是個傻瓜。

“而且,”她補充說,“我想要保羅穿埃略特的衣服。他穿上那套衣服會顯得妙極了!”

我沒再說什麼,但我打定主意要想方設法為可憐的埃略特弄到他渴望的那份請柬。午餐後埃德娜領著她那些朋友去了花園。這就給了我想要的機會。曾幾何時我在這所房子裏住過幾天,所以清楚它的布局。我猜想還會有許多請柬剩下來,它們應該是在秘書的房間裏放著。我朝秘書室疾步走去,想順手拿一份請柬裝進口袋,寫上埃略特的名字寄出去。我知道他病得很厲害,根本來不了,但收到請柬對他是有重大意義的。當我打開房門時,我大吃一驚,我看到埃德娜的女秘書在桌後坐著。我本以為她還在用餐。她是個中年的蘇格蘭婦女,名叫凱斯小姐,生著一頭沙黃色的頭發,一張雀斑臉,戴著夾鼻眼鏡,看上去肯定是個處女。我讓穩住心神。

“公爵夫人領大家遊花園去了,我想到我可以呆在你這裏抽支煙。”

“歡迎。”

凱斯小姐說話帶有蘇格蘭人的小舌顫音,當她沉溺於她最喜愛的冷幽默時,她會把這種顫音延長,使她說的話極為逗笑,可是當你笑得彎不下腰時,她會以鬱悶的驚訝表情看著你,好像她覺得你故意要把她說的話都當成笑柄。

“我想這次舞會給你增添了太多的工作量,凱斯小姐。”我說。

“我都忙得暈頭轉向了。”

我知道可以信任她,於是我單刀直入地說:“那老太婆為什麼不請坦普爾頓先生?”

凱斯小姐嚴肅的麵孔上閃現一絲笑意,說道:“你知道她的為人。她不喜歡坦普爾頓先生唄。她親手從名單上劃掉了坦普爾頓先生的名字。”

“坦普爾頓先生快死了,你懂的。他再也起不了床了。你們不請他使他深受傷害。”

“如果他想跟公爵夫人友好相處,他就該放聰明些,不要逢人就說夫人跟自己的司機睡覺。那司機有老婆,還有三個孩子。”

“她和司機睡了嗎?”

凱斯小姐透過夾鼻眼鏡看著我,說:“我當秘書有二十一年了,親愛的先生,我給自己訂了條規矩,要相信我的所有雇主都和雪花一樣純潔。我承認,我的一位女雇主發現自己有了三個月的身孕,而老爺去非洲獵獅已有六個月,那時我的信仰受到了痛苦的考驗,但她去巴黎做了一次小小的旅行,那同時又是一次花費很高的小小旅行,於是一切都妥當了。夫人和我都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

“凱斯小姐,我不是來這裏陪你抽煙的,我是想來偷一份請柬,然後由我自己寄給坦普爾頓先生。”

“那麼做可就太不道德了。”

“我承認。做人必須堂堂正正。凱斯小姐,給我一份請柬吧。他不會來參會,而這請柬會使那可憐的老人快活起來。你對他並不反感,對吧?”

“不反感。他對我總是很有禮貌。他是個紳士,這是我對他的評價,來到這裏用公爵夫人的花費填飽肥肚皮的那些人,大部分都得不到這樣的評價。”

所有的要人身邊都有個提供忠告的下屬。這些下屬對於人們的輕蔑非常敏感,當別人的態度令他們不滿時,他們就會精心調整矛頭的指向,一遍又一遍地在主人耳邊嚼舌根,以針對引起了他們敵意的那些人。你最好跟他們友好相處。埃略特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一點,他對於無名小卒,對於老女仆或心腹秘書,總是以善言相對,總是以親切的微笑相向。我斷定他常和凱斯小姐開心地互相打趣,在聖誕節不會忘記送給她一盒巧克力、一隻小化妝盒或一隻手提包。

“快呀,凱斯小姐,發發善心吧。”

凱斯小姐把她那夾鼻眼鏡更牢地夾到她那突起的鼻梁上,說:“我肯定你不希望我做出任何對我雇主不忠的事情,毛姆先生,何況,如果那老母牛發現我沒有聽她的話,會把我炒掉的。請柬就在桌上,套在信封裏。我要去眺望窗外了,一方麵是因為坐在這裏太久,腿都彎得難受了,我要伸伸腿腳,另方麵也是想看看美景。我轉過背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情,無論上帝還是人都沒法叫我對它負責。”

當凱斯小姐回到座位上時,我衣袋裏已經裝了一份請柬。

“見到你太愉快啦,凱斯小姐。”我說著,把手伸給她,“你會穿什麼衣服去參加化裝舞會呢?”

“我是牧師的女兒,親愛的先生,”她回答,“我把這種蠢事留給上流階級去幹。當我照應《先驅報》和《郵報》的記者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喝了一瓶我們次佳的香檳之後,我的任務就完成了,我會回到臥室,關起門來讀偵探小說。”

8

兩天後,當我去看埃略特時,隻見他喜氣洋洋。

“瞧,”他說,“我收到請柬啦。今天上午寄到的。”

他從枕下取出請柬,拿給我看。

我說:“我不是對你說過嗎?你瞧,你的名字是以T打頭的。顯然是秘書剛剛處理到你這裏。”

“我還沒答複呢。我明天回複。”

我對此有了片刻的驚恐,說道:“要我替你回複嗎?我離開這裏時可以把它郵走。”

“不,為什麼要你回複?我完全可以親自回複請柬。”

我想,如果幸運的話,信封會由凱斯小姐拆開,她會想到要把回信壓下來。

埃略特按了電鈴,說:“我想給你看看我的服裝。”

“你不會是還想去吧,埃略特?”

“我當然想去。自從參加博蒙家的舞會以後,我還沒穿過它呢。”

約瑟夫應鈴而來,埃略特吩咐他去取衣。那套衣服裝在一隻大板盒裏,外邊裹著一層薄紙。其中有一條白綢緊身褲,一條鑲了白緞邊的帶襯墊的金色布褲,配上緊身上衣,還有一件鬥篷,一個圍在脖子上的環狀領,一頂扁絨帽,一條掛金羊毛勳章的長金鏈。我認出它是一套仿製品,其原件是菲力普二世所穿的華服,出現在普拉多展示的提香所作的肖像畫上。當埃略特告訴我這確實是洛裏亞伯爵在西班牙國王和英國女王的婚禮上所穿的那套服裝時,我隻能認為他是在隨意想象。

第二天早晨我正在吃早餐,我被叫去接電話。約瑟夫來電說,埃略特昨晚再次發病,緊急應召而來的大夫說,不知他是否能熬過今天。我叫來了汽車,開往昂蒂布。我發現埃略特已失去知覺。他本來堅決不要護士,但我看到有一名護士在場,是大夫從尼斯和博留之間的那所英國醫院叫來的,我很高興看到有她在。我出去給伊莎貝爾發電報。她和格雷帶著孩子在費用不高的拉包爾海濱療養所消夏。路途遙遠,我擔心他們不能及時趕到昂蒂布。除了她的兩位哥哥以外,她是埃略特唯一在世的親戚,而她那兩位哥哥,埃略特已有多年未見了。

但是,或許是因為埃略特有著強烈的生存意誌,或者又是因為醫生的治療起效了,他在白天裏漸漸恢複了。他雖然極度疲勞,但他還故作瀟灑,針對那位護士的性生活向她提出一些猥褻的問題來尋開心。下午的大部分時間我都陪著他,第二天我再去看他時,發現他盡管很虛弱,但相當快活。護士隻讓我在他身邊呆很短的時間。我因為沒有收到回電而發愁。我不知道伊莎貝爾在拉包爾的地址,我是把電報發往巴黎的,我擔心門房沒有及時轉給她。直到兩天後,我才收到回電,說他們馬上動身。事情確實很不湊巧。格雷和伊莎貝爾在布列塔尼乘汽車旅行,所以剛剛收到我的電報。我查了查列車時刻表,得知他們至少要在三十六個小時以後才能趕到。

第二天早晨約瑟夫再次打來電話,通知我埃略特夜裏情況很不好,現在要求見我。我匆匆趕過去。我到後,約瑟夫把我拉到一邊,說:“請先生原諒,我要和您談一個微妙的問題。我當然是個自由思想者,認為所有宗教隻是僧侶用來統治人民的陰謀,可是先生,您知道女人會想些什麼。我妻子和使女堅持要這位可憐的紳士接受最後的聖禮,而剩下的時間顯然已經不多了。”他有點難為情地望著我,“其實誰也說不準,如果一個人要死了,調整一下和教會的關係,或許會更好一點。”

我完全理解他。大部分法國人不管如何放肆地嘲弄宗教,當結局到來時,他們都願意跟宗教講和,宗教是他們血液和骨子裏的一部分。

“你是要我向他提這個建議嗎?”

“如果先生有這份好心的話。”

這不是我想幹的差事,不過埃略特畢竟多年來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他履行對這種宗教的義務倒是恰當的。我上樓到了他的房間。他仰臥在床上,幹癟,虛弱,但神誌完全清醒。我叫護士出去,讓我倆單獨談談。

“我恐怕你病得很重了,埃略特,”我說,“我想知道你是否願意見見神父?”

他默默地望了我一分鍾,然後才回答:“你是說我要死了?”

“噢,我想不會的。但不妨把事情做得萬無一失。”

“我明白。”

他沉默了。當你不得不把我剛才告訴埃略特的事情告知某個人時,真是一個可怕的時刻。我不敢看他。我咬著牙,生怕我會哭出來。我坐在床沿上,麵對著他,伸出胳膊撐住身體。

他拍拍我的手,說:“別難過,老夥計。要注意體麵,你懂的。”

我歇斯底裏地笑了。

“你是個搞笑的人,埃略特。”

“那就更好。現在請給主教打個電話,就說我願意懺悔,接受臨終塗油禮。如果他能派查理神父來,我會很感激。查理神父是我的朋友。”

查理神父是主教的司教代理,我在前麵已有機會寫到他。我走到樓下打電話。我找到了主教本人。

“很急嗎?”他問。

“很急。”

“我馬上去辦。”

大夫來了,我把自己剛做的事情告訴了他。他和護士一起上樓去看埃略特,而我在一樓飯廳裏等著。從尼斯到昂蒂布開車隻需二十分鍾,半小時多一點之後,一輛黑色轎車開到了門外。約瑟夫走到我跟前,慌慌張張地說:“來的是主教本人,主教親自來了。”

我出門迎接主教。他沒像平常那樣由司教代理陪同,而是由一名年輕神父陪同,我不知原因何在。年輕神父提著個籃子,我猜想籃子裏裝的是施行聖禮所需的器具。跟在後麵的司機提著個破舊的黑色旅行包。主教和我握了手,給我介紹了他的同伴。

“我們可憐的朋友怎樣了?”

“恐怕他病得很重,閣下。”

“能給我們找個房間,容我們換上聖袍嗎?”

“餐廳就在這裏,閣下,客廳在二樓。”

“餐廳就完全可以了。”

我把主教領進餐廳。約瑟夫和我等在過廳裏。不一會兒門就開了,主教走出來,年輕神父隨後,手捧聖餐杯,杯子上蓋著盛了聖餅的盤子。那杯盤上覆蓋著一塊精細到透明程度的麻紗餐巾。我隻在一次晚宴或午餐會上見過一次主教,他食量很大,享用了美食和一杯美酒,活靈活現地講一些好笑的有時是下流的故事。他那時給我的印象,是個中等身高的五大三粗的漢子。現在他身穿法衣和披肩,不僅顯得高大,而且顯得莊嚴。他那張紅臉,平時總是由於帶著陰險卻不失和善的笑容而起皺紋,此刻卻很嚴肅。他的外表沒有留下他過去當過騎兵軍官的痕跡;他看上去的確符合他的身份,即教會裏的大人物。我看到約瑟夫在胸前劃著十字,一點也不驚奇。主教歪著頭,向他微微鞠躬。

“領我去見病人吧。”他說。

我給他讓路,讓他領先於我上樓,但他叫我走在前麵。我們在莊嚴的寂靜中上了樓。我走進埃略特的臥室。

“主教親自來了,埃略特。”

埃略特掙紮著抬起身子坐了起來,說道:“主教閣下,這對我來說是不敢奢望的榮幸。”

“別動,我的朋友。”主教轉身對護士和我說,“你們出去吧。”接著他對那位神父說:“到時候我會叫你。”

年輕的神父環顧左右,我猜到他是想找個地方放下聖餐杯。我把梳妝台上的龜殼刷子推向一邊。護士下樓去了,我把神父領到埃略特用作書房的隔壁房間。窗戶開著,外邊是一片藍天,他走過去,在一扇窗戶邊站下。我坐下了。繁星帆船比賽正在進行,船上的帆襯著蔚藍的天色閃著耀眼的白光。一艘船體漆黑的大型縱帆船揚起了紅帆,迎著微風駛向港口。我認出這是一艘龍蝦船,滿載從撒丁島捕獲的海產,給娛樂場所的歡樂晚宴供應海味。透過關閉的門扇,我可以聽見壓低嗓門喃喃說話的聲音。埃略特在懺悔。我極想抽煙,但擔心劃火柴點煙的聲音會使神父受驚。他紋絲不動地站著,看著窗外,他是個瘦弱的年輕人,他那濃厚的黑色卷發,他那秀美的黑色眼珠和橄欖色的皮膚,表明他是意大利人的後裔。他的相貌上有南方人奔放的熱情,我問自己,是什麼急迫的信仰,是什麼燃燒的欲望,致使他放棄了生命的快樂,放棄了他這個年紀的歡愉,放棄了感官的滿足,而獻身於服務上帝的事業呢?

突然,隔壁房間的聲音平息了,我看著房門。門開了,主教出來了。

“來吧。”他對年輕神父說。

隻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又聽到了主教的聲音,我知道他是在背誦教會規定要為臨終者說的禱告詞。接著又是一陣寂靜,我知道埃略特正在吃基督的肉、喝基督的血。不知道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感情,我想也許是從遠祖那裏繼承而來的吧,盡管我不是天主教徒,但每當我參加彌撒時,聽到神父的跟班搖響小鈴通知我神父已舉起聖餅時,我便會感到一陣顫栗;現在也是如此,我顫栗了,仿佛一股冷風吹透了我的全身,我因恐懼和驚奇而顫栗。門又開了。

“你可以進來了。”主教說。

我進去了。年輕神父正在把麻紗餐巾覆蓋到杯子和盛過聖餅的鍍金小盤子上。埃略特目光炯炯,說道:“送主教閣下上車吧。”

我們走下樓梯。約瑟夫和女仆在過廳裏等候。女仆在哭泣。她們共有三人,一個接一個走上前來,跪下,親吻主教的戒指。主教伸出兩個指頭為她們祝福。約瑟夫的妻子用手肘輕推丈夫,約瑟夫走上前來,也跪下親吻主教的戒指。主教微微一笑。

“你是個自由思想者吧,我的孩子?”

我看得出來,約瑟夫在努力控製自己。

“是的,閣下。”

“不用為此不安。你一直是忠於主子的好仆人。上帝不會計較你的誤解。”

我陪主教走到街上,為他打開車門。他向我鞠躬,帶著寬容的笑容上了車。

“我們可憐的朋友很沮喪呢。他的缺點是表麵上的;他宅心仁厚,善待同胞。”

9

我想埃略特在參加了宗教儀式之後可能想單獨呆著,於是我到了樓上的客廳,開始看書。可是我剛剛坐下,護士就進來了,說埃略特要見我,我又爬了一段樓梯,來到他的臥室。不知究竟是因為大夫給他打了一針,以幫助他支撐著通過麵臨的考驗,還是因為考驗本身帶來的興奮,他現在恬靜而愉快,兩眼閃閃發光。

“極大的榮幸啊,老夥計,”他說,“我將手持教會巨擘給我寫的介紹信進入天國。我想所有的門都會對我開放的。”

“恐怕你會看到你的同伴中有各色人等。”我笑著說。

“別那麼想,老夥計。聖經上說,天國和塵世一樣有階級之分。有六翼天使和小天使,有天使長和普通天使。我一直在歐洲最高雅的社交界活動,我深信我將來也會活躍在天國最高雅的社交界。我們的主說過:吾父之宮廷有許多宅邸。它根本不適合讓大眾以他們完全不熟悉的方式去居住。”

我猜想埃略特所看到的天國住宅,就是羅特柴爾德男爵的城堡所呈現的樣子,四壁都有18世紀的鑲板,屋子裏擺著布爾式的桌子,鑲嵌細工的櫥櫃,以及路易十五式的家具,覆蓋著原來的斜針繡布罩。

“相信我,老夥計,”他停頓片刻後繼續說道,“天國不會有這種該死的平等。”

他突然不知不覺地睡著了。我拿了本書坐下來讀。他時睡時醒。護士在1點鍾進來了,告訴我,約瑟夫已給我備好午飯。

約瑟夫被征服了。他說:“想不到主教會親自過來,先生。他給了我們可憐的主人很大的麵子。您看到我親吻他的戒指嗎?”

“我看見了。”

“那種事情可不是我自己要做的!我是為了滿足我那可憐的妻子。”

那天下午我是在埃略特的房間裏度過的。其間收到伊莎貝爾的一份電報,說她和格雷將乘藍色快車於第二天上午到達。我覺得他們未必能夠趕上。大夫來了。他搖搖頭。太陽西沉時埃略特醒了,能吃一點點營養品。這似乎使他暫時有了力量。他招呼我,我走到床前。他的聲音非常微弱。

“我還沒有回複埃德娜的邀請。”

“噢,現在別管那件事了,埃略特。”

“為什麼不管?我一直是個人情練達的人;在我快要離世的時候,我沒有理由忘掉自己的禮貌。請柬在哪兒?”

請柬在壁爐架上,我取過來交到他手裏,但我懷疑他是否看得見。

“你在我書房裏可以找到一本信紙。請你把它取來,我要口授回函。”

我到隔壁房間取來了信箋。我在他床邊坐下。

“準備好了嗎?”

“好了。”

他閉上了眼睛,但嘴上掛著淘氣的笑容,我很想知道他會說出什麼話來。

他輕聲而詭秘地嘿嘿一笑。他的臉變成了怪異的青白色,顯得有些可怕,他呼出他那種病所特有的令人惡心的臭氣。可憐的埃略特,他一直愛給自己噴上香奈兒牌和莫林諾牌的香水。他仍然攥著那份由我偷來的請柬,我覺得這對他是個妨礙,想從他手裏取過來,但他緊抓不放。我吃驚地聽到他高聲說:

“那老婊子!”

這是他的臨終遺言。他昏迷過去了。護士頭天晚上守了他一夜,滿臉倦容,於是我叫她去睡覺,許諾在需要時會叫她,並說我會守夜。其實根本無事可幹。我點燃一盞有罩的燈看書,直到眼痛起來,於是我將燈關滅,坐在黑暗裏。夜很暖,窗戶敞開著。每隔一段時間,燈塔的燈光在室內掠過一次。月亮落山了,在再度月圓時,它將照射埃德娜·諾維馬裏那場化裝舞會的無聊喧鬧的歡樂。此刻,在天空裏,在深藍深藍的背景下,無數星星發出可怕的光亮。我想我可能迷糊睡去了一陣,但我的感官還醒著,突然我被一陣急促而憤怒的聲響驚醒,意識高度緊張起來。那是人人都可聽到的最最令人敬畏的聲響,是死亡的腳步聲。我走到床前,借著燈塔的光線,去摸埃略特的脈搏。他死了。我點亮他床邊的燈,望著他。他的下巴掉下來了。他的眼睛睜著,我朝他的眼睛裏凝視了一分鍾,才把那眼睛合上。我動容了,我想還有幾行眼淚流下了我的麵頰。一位善良的好朋友。想到他這一生是多麼愚蠢,多麼無益,多麼瑣屑,我就感到難過。他參加過那麼多聚會,他曾和那麼多親王、公爵和伯爵把盞交談,現在都無關緊要了。他們已經把他遺忘。

我覺得沒有必要叫醒精疲力竭的護士,於是我回到我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護士在7點鍾進來時我還在睡夢中。我讓她去做她認為該做的事情,我自己去吃早飯,然後我去火車站接格雷和伊莎貝爾。我告訴他們埃略特已經死了,由於他的住所沒地方供他們住下,我邀請他們住在我那裏,但他們寧願去住飯店。我回到自己家裏洗了個澡,刮了刮胡子,換了身衣服。

當天上午,格雷打電話告訴我,約瑟夫給了他們一封信,是埃略特寫給我的,委托約瑟夫轉交。由於信中也許有些內容是隻讓我一個人看的,所以我說我馬上就開車過去,於是不到一個小時之後,我再次走進了那所房子。那封信,在信封上寫著“於我死後立即轉交”,信裏寫了他對葬禮的要求。我知道他一心想埋在他自己建造的那所教堂裏,而且我早已告訴了伊莎貝爾。他希望保存屍體不腐,並指明讓哪家商號承辦此事。“我谘詢過了,”他在信中接著寫道,“得知這家公司辦此業務幹得很漂亮。我委托你盯著他們,不讓他們敷衍了事。希望穿上我祖先洛裏亞伯爵的服裝,腰部佩他的劍,胸戴金羊毛勳章。我請你來為我挑選棺木。棺木要樸素無華,但要適合我的身分。為了不給任何人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我希望托馬斯·庫克父子殯儀館會為我的遺體運送做好一切安排,並派其一人將我的棺材護送到最終的安息之地。”

我記得埃略特說過,他要穿上他那套奇異的服裝下葬,但我一直以為那隻是一時的奇想,沒想到他是認真的。約瑟夫堅持要照埃略特的遺願辦理,似乎也沒有理由不照辦。遺體做了恰當的防腐處理,接著是我和約瑟夫去給它穿上那套荒誕的服裝。這是一樁嚇人的差事。我們將他的長腿套進那白綢緊身褲,又把金色布料的寬短褲拉扯著套上去。我們給他穿好了上了漿的大環狀領,又把緞子鬥篷披到他的肩膀上。最後我們把那頂平絨帽子戴到他頭上,把金羊毛勳章的項鏈戴到他脖子上。屍體防腐師已給他的雙頰搽了胭脂,給他的嘴唇塗了口紅。現在的埃略特,那套服裝套在他那萎縮的軀體上太寬鬆了,看上去就像威爾第早期歌劇中的一名合唱團員。為了無謂的目標而奔波的可憐的堂吉訶德。當殯儀館的人把他裝進棺材之後,我將那把道具寶劍放在他的軀幹上,讓他的兩手搭著劍柄的圓頭,就像我見過的一名十字軍騎士的墓葬雕刻上所放的那把劍。格雷和伊莎貝爾前往意大利參加了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