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草野之羊(6)(1 / 2)

你流著淚對我說你什麼也沒能給我帶回

道路太遙遠,也太艱難

我曾把“喀姆斯特”喚為“芨芨草的海洋”,並懷著這個美麗的名字走遍南戈壁。左邊是日出,右邊是日落。漆黑的公路像是一根鋼針,筆直尖銳地紮入藍天。

戈壁灘就用這漆黑的公路,紮穿我在無邊的曠野。我的每一步都是這鋼針在我體內的移動。我的疼痛無邊。我遠遠地看到了喀姆斯特……但隻是把童年的自己留在原地,遠遠對它行注目禮,我卻遠遠地離去……媽媽……我喊了一聲便再也說不出話來。突然想起有人曾問過我:為什麼我總愛一頭撲在大地上痛哭?

多年以後,請收集我的殘骸,埋葬我,在東公路三百八十公裏處。如果還有掐掐花願意開放的話,請把它們栽種在我墳墓的四周。

請這樣埋葬我:撥開我臉上的亂發,露出我青春的額頭;請撫平我襤褸的衣衫,在我襟上別一朵最大最美的黃色花朵;請吻我的嘴唇,然後把淚水滴落我的手心。最後請離開。我會在地底深處凝視你的背影……那是我最後的行走。在這片無邊無際的荒野中,我最初的行走也是這樣。後來我有了雙腿,便從地底深處站出,高出大地。再後來我倒下,蜷臥在荒野中一個土堆邊仰望星空。那時我便開始依靠回憶繼續行走,繼續趕往心不能想、夢不可及之處。有一天我撐著膝蓋奇跡般站起,雙腿立即碎裂,釋放出我的童年與青春!我倒落地上,眼看著它們小草鹿般歡快地奔跑,消失在天邊。我隨即也離開。離去後又回來,輕輕合上我死不瞑目的眼睛。

所以當你埋葬我時,千萬不要相信這樣的屍骸中還會剩些什麼。能帶走的我已全部帶走了。你也離開吧。我正在遠方等你。

而我的墳墓也在等我。這種漫長的等待,則是我最為黑暗的行走,這種行走比我的腳印更加廣闊地遍布在這片荒原上。我回頭看到我的墳墓,孤零零地高出大地,好像裏麵埋葬著的我也不曾倒下。我遙望這墳墓,又好像我正在這墳墓之中遙望自己。這種遙望也是行走。這種行走讓我與死去的我一日日接近。

行走啊!在這樣的荒原上,四麵無邊,空曠寂靜。進入到這裏的一切都在不由自主地走。什麼也不能作片刻停留,這曠野四寂,經過的地方從不曾伸出一支手臂對我們進行挽留。即使有,這挽留也是在走,挽留我們,從年輕走向衰老……那麼走吧,像我一樣,把停下的留給墳墓。有人會來找我,看到我的名字留在我的墓碑上的腳印,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它,令這名字終於也走了……風在走,雲在走,星辰轉換,日月穿梭。戈壁灘在這一亂紛紛的腳步聲中沉靜,四麵八方無限地延伸,一步一步地走……我走著走著撲倒在地,泣不成聲。

我們這是要去到哪裏?

這種無邊無際的走會不會隻是為了把我丟失,把我拋棄?

為了讓我,永遠不能再見到你……

我也曾經想過放棄。那是在一個又一個漆黑的夜裏,暴風雨初歇。我靠著一處大地上隆起的土堆,縮作一團。想生起一堆火烘烤衣裳,便摸索著四處尋來濕漉漉的草梗敗葉,攏成小小一堆。再抖抖索索掏出火柴,發現它們已經濕透。

那時候暴風雨停了,但更大的一場災難正在四處醞釀,或是即將到來無邊空茫的平靜。我什麼也不知道,我的等待和身邊的土堆同樣被動。就這樣,從夏天等到冬天。我起身正要離開時,那土包裂開,裏麵赫然躺著我的母親!……我幾乎就要放棄了!就在那時──

我的母親對我說了一句話。然後我流著淚重新將她掩埋。──就這些,全部就這些!你後來聽說的,隻有我曆萬劫不死的種種神話。我為你什麼都不知道而難過一生。尤其是那種時候你不知道——當我幾乎就要放棄了!卻突然那麼地想再見你一麵……那一天,我和所有人來到喀姆斯特,看到太陽還沒有升起,但天地間明亮清晰。戈壁灘四麵八方地起伏、動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