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把我帶進一間房子,有人端來黑茶。我不說話,隻是哭,隻是哭。他們走時,我抓住他們的衣角,苦苦哀求。他們還是走了。黑茶還在冒著熱氣,滿屋腳印在一日日消失之前繼續零亂。一個人也沒有,一個人也沒有。我哭累了,端著黑茶一口一口飲啜。最後在牆角簡單支了張床睡去。從此就在那裏過完了一生。
喀姆斯特沒有一根芨芨草。我囑托過路人從遠方帶來一叢。我天天等,天天等。後來又有人告訴我,那人有一天死在了遠方。
傳遞噩耗的那人渾身傷痕累累,血跡斑斑。我請他進房子,轉身去倒茶。茶端上來時他已不辭而別。他觸摸過的地方都在看著我。我想起來了!我扔了茶碗追出去,茫茫戈壁上,天盡頭每一處恍惚亙立的影子都像他遠去的背影。我渺小微茫地站在天地間。媽媽,這就是為什麼芨芨草的海洋卻沒有一根芨芨草──我手持那人離去時留下的東西,把它栽種在腳邊的地方。它枯朽腐爛後長出了一片雲錦燦爛的掐掐花。掐掐花越長越多。我透過這些鮮豔的花朵看到芨芨草叢的茂盛。總得有什麼,留下什麼呀!總得有什麼還在,還願意在,還渴望著在……我想我不該把“喀姆斯特”讀成“芨芨草的海洋”;這“海洋”二字一經出口,就會將一切淹沒。
這裏永遠不會有任何海洋,因為億萬年前它曾被海洋所拋棄。海洋退去時將它席卷一空,隻留下無邊無際的饑渴。
也許芨芨草多的地方會被更多的一些事物所掩蓋──那些芨芨草多的地方,必然會因其茂盛而聚生更為盛大美好的願望。這些願望高高淩駕於芨芨草的海洋之上,飲吮這海洋中的液體,日益蔥蘢、盛大、沉重、真實。終於有一天坍塌下來。後來有人說這裏曾經降臨過一場空前劇烈的沙塵暴。
我抬頭仰望,我的蒸騰也在上升,觸著藍天便使其更藍。
戈壁灘的海也如此動蕩在它的上空,一草一石都在隨著地氣上升渴望。我們看到了海市蜃樓。
我又在一個地方,找到了一種失傳千年的文字。它們處處記敘同樣的內容,遺落在亭台樓閣的斷壁殘垣之中。我小心地在其間走動,月光中,這片荒野中的廢墟比荒野還要廣闊。一瓦一磚,一梁一棟,隨著時間向未可知的一處延伸。我向那一處靠近,遇見了我的祖父。
白天再去時,隻看到一座空空蕩蕩的雅丹地貌。我四處尋找,一無所獲。我再找,再找,從層層淒豔的色彩中找出層層的棺槨,夕陽斜下,我大哭著離開。原來這裏隻是一片墓地的偽裝!那些失傳的文字記載的是一些被死去的姓氏名字,一些再也不能為人所理解的墓誌銘……它們說,它失傳是因為被遺忘……我一路哭著,跑著,卻漸漸停了下來。我看到我的遠遠的公路邊的房子,竟然也是剛才那墓群中的一座!我失聲喊了一句,這一句一出口便被一些四麵八方聚過來的東西團團圍住,它們終於找到了!它們正是那些文字,那些銘文,它們通過我的聲音找到了自己的聲音……所有人發現的,我的最後的行蹤,是我的離開。他們終於回來了,興高采烈推開門,喚著我遙遠的名字。卻看到桌子上的那黑茶,仍像許多年前那樣盈盈地盛著。
南戈壁!
那是不是真的?
我母親對我說:“我再死一百次還是會死在這裏,我再生一百次還是會生在這裏。”
──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那些笨拙無知的詩句,早已一句一句地把我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地留下。另外的人們經過這裏,看到了它們,每每好奇地念出一句,我便忍不住在遠方含淚答應一聲,不由自主地朝那裏趕回。我隨時準備著被一個字一個字地索取。我年幼時隨手劃在大地上的字句,浮顯、凸突在我所經過的每一處,硌哽我,阻絆我,一筆一劃,紮進我的心中……是不是真的?──有人說,不管你在這裏埋下的是種子還是屍骨,大地都會把一切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