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朱自清的《背影》(1 / 2)

……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北京念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遊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車北去。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裏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荼房,甚是仔細。但他終於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頗躊躇了一會。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什麼要緊的了。他躊躇了一會,終於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兩三回勸他不必去;他隻說,“不要緊,他們去不好!”

我們過了江,進了車站。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腳夫行些小費,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於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座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裏要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我。我心裏暗笑他的迂;他們隻認得錢,托他們直是白托!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麼?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那邊月台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台,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他不肯,隻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麵,兩腳再向上縮;他把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幹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往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於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裏很輕鬆似的。過一會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裏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裏,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這篇《背影》,大家說是朱自清先生的好文章,各種初中國文教科書都選了它。現在我們選讀它的中部。刪去的頭和尾,分量大約抵全篇的三分之一。

一篇文章印出來,都加得有句讀符號。依著句讀符號讀下去,哪裏該一小頓,哪裏該一大頓,不會弄錯。但是句中詞與詞間並沒有什麼符號,就得用我們的心思給它加上無形的符號,劃分清楚。例如看見“父親要到南京謀事”,就劃分成“父親——要——到——南京——謀事”,看見“我也要回北京念書”,就劃分成“我——也——要——回——北京——念書”。這一番工夫要做得完全不錯,先得逐一明白生字和難語。例如,“勾”字同“留”字,“躊”字同“躇”字,“蹣”字同“跚”字是不是連在一起的呢?“一股腦兒”是不是“一股的腦子”的意思呢?這等問題不解決,詞就劃分不來。解決這等問題有三個辦法:一是憑自己的經驗,一是查詞典,一是請問別人。

詞劃分清楚了,還要能夠辨明哪些是最主要的詞。例如讀到“叫旅館裏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就知道最主要的詞隻是“叫——茶房——去”,讀到“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座位”,就知道最主要的詞隻是“我——鋪——座位”。能這樣,就不致不明白或者誤會文章的意思了。

這篇文章把父親的背影作為主腦。父親的背影原是作者常常看見的,現在寫的卻是使作者非常感動的那一個背影。那麼,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看見那一個背影,當然非交代明白不可。這篇文章先要敘明父親和作者同到南京,父親親自送作者到火車上,就是為此。

有一層可以注意:父子兩個到了南京,耽擱了一天,第二天渡江上車,也有大半天的時間,難道除了寫出來的一些事情以外,再沒有旁的事情嗎?那一定有的,被朋友約去遊逛不就是事情嗎?然而隻用一句話帶過,並不把遊逛的詳細情形寫出來,又是什麼緣故?緣故很容易明白:遊逛的事情和父親的背影沒有關係,所以不用寫。凡是和父親的背影沒有關係的事情都不用寫;凡是要寫出來的事情都和父親的背影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