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同的時間和地點,讀同一本學術傳記,常常會有不同的感受。我最早讀到陳毓賢的《洪業傳》是十多年前,當時我還在山西太原。記得那時對此書中提到的關於山西的事很留意,其時我正編一冊《舊時光——1949年前外省學者看山西》的小書,對《洪業傳》中寫上世紀三十年代初,洪業和燕京同仁來山西太穀訪古一事,非常有興趣,可惜那一段經曆在書中極簡單。最近商務印書館又再版此書,我又重讀,可見這是一本受讀者歡迎的學術傳記。
優秀的學術傳記,通常有兩種:一是對傳主生平資料有極為全麵的把握,同時對傳主的學術成就有深入了解和判斷;二是雖然做不到對傳主專業的深入理解,但對傳記的生平和精神世界有細密的觀察。前一種傳記,一般出於專家之手,後一種傳記則出於熟人之手。《洪業傳》我感覺當在後一種之列。作者對洪業一生的事業非常熟悉,同時有一種親近感,所以敘述中充溢著大量豐富的細節,如果沒有對傳主的理解和熟悉,作者不可能觀察到多數能傳達洪內心世界的故事,比如洪業對國共兩麵的觀察與判斷,對一九四九年去留間的選擇,傳記都傳達了非常完整的細節,讓讀者能由此聯想同時代其他學者的選擇,比如顧頡剛、鄧之誠、陸誌韋、張東蓀等。作者在敘述洪業當時內心感受的同時,實際上始終有其他留在中國大陸學者的命運在作為觀察視角,所以她寫洪業的選擇,其中也包含了對洪業同時代學者的觀察,作者讚賞洪業的選擇,因為他在曆史關鍵時刻的觀察和判斷是準確的。洪業有此判斷,不完全出於個人生活的偶然選擇,確實有她理性判斷的邏輯。《洪業傳》在這方麵雖然著墨不多,但舉重若輕,給人的啟發和聯想極多。
陳毓賢原用英文完成這本傳記,後來又在此基礎上寫成中文,因為熟悉洪業晚年的生活並與他有深入交談,所以本書更多是一本關於洪業生平和學術活動的傳記,尤其是洪業的生平和學術教育,作者沒有采用大量引述原文和轉述他人論著的通行方法,而是選擇和學術相關的生活細節來敘述洪業豐富的人生。這種處理方法,讓傳記在閱讀方麵獲得了很大成功,讀來非常有趣,沒有一般學術傳記的枯澀,而有回憶錄的生動和自然。比如,書中敘燕京初創時期,常乃惪北京高師畢業後來燕京教書,不修邊幅,生活散漫,給洪業印象不佳。洪業後來感慨,想不到常先生後來有那樣大的成就,不但是青年黨的創始人,還在學術上做出了很大貢獻。常乃惪是山西榆次人,是我的鄉賢。我在山西時,聽過常風先生講常乃惪的舊事,感覺和《洪業傳》中的這個細節完全一致。
洪業是福州人。我來廈門後,有時候也翻翻地方文獻。原來讀《洪業傳》傳,留意與山西有關的事,而這次則更有興趣看關於福建的事了。《洪業傳》提供了許多正統地方文獻中難以見到的細節,而這些細節對研究地方文獻有很大幫助。《洪業傳》中提到他在燕京教過的一個學生張文理,後名為張延哲,是漳州平和人,青年時代非常有理想,後來成了陳儀部下,去台灣後命運非常坎坷。平和離廈門不遠,我前兩年去看林語堂故居,到過平和,對當地的風土人情稍有感觸,此次在《洪業傳》中看到張文理早年對平和農民生活的觀察和他立誌改變他們生活的理想,感覺這些早年對家鄉文化有特殊感情的曆史人物,不應當被曆史忘記。希望研究福建地方文獻的人,能由《洪業傳》中得到更多曆史的細節,並以此擴展地方文獻線索。
洪業最為人熟知的一件學術工作是編了六十四種中國古代文獻的“引得”,這個學術工作,在網絡時代可能會顯得意義有限,但當年這件學術工作的意義一方麵顯示了洪業及同時代許多學者對曆史研究方法和工具的重視,另一方麵,也在這個基礎工作中訓練和培養了大量學術人才,這是學界永遠不應當忘記的。
這本書最後一章中說“張東蓀則在監獄裏上吊自盡”(第二八五頁),似不夠準確,張是在監獄中死去的,但目前還沒有史料確證是“上吊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