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愛情是脆弱的》(1)(3 / 3)

走廊上碰到他的一個競爭對手:畢業於大學新聞係的碩士小夥子。小夥子個頭不高,卻是眉眼端正,穿戴得體,用台裏的行話說:有款有型。他迎麵碰上簡暉後,知道把身子往旁邊讓一讓,請前輩先走。這使得簡暉心裏既熨貼又驚懼。熨貼自然是因為自己得到了尊重。驚懼卻是出於另一種不好的預感:為人處世如此滴水不漏的一個人,年齡上占著優勢,又有顯赫的學曆,簡暉不當他的手下敗將,還能夠是什麼?

"簡主任!"小夥子在他身後喊了一聲。"我能夠跟你說句話嗎?"

簡暉驚訝地站住,轉身看他。

"其實……"他說,"我無意跟前輩競爭同一個崗位,這是冒犯,我知道。我隻是想試試自己的能力。從心裏來說,我還是希望你繼續當這個主任。"

簡暉笑笑,擺了擺手:"世界是你們的。"他借用了前領袖的這句名言,表示自己的灑脫。

回到辦公室,時間已晚,盒飯是吃不成了。臉上手上的傷口不疼,但是有一點牽牽扯扯的緊繃感,讓他心裏燥燥的。他從抽屜裏翻出一杯日式方便麵,衝進開水,泡了三分鍾,用附贈的塑料小餐叉攪一攪,一邊吹著氣,一邊食而不知其味地往嘴巴裏送著。

電話鈴響了。簡暉放下麵杯,欠身去接,同時把嘴巴裏的一口麵條迅速咽下去。

"總編辦。請問哪位?"

對方的聲音很大,震得話筒裏嗡嗡地響:"你是簡暉?電視台的?"

簡暉皺了皺眉頭,為對方這種令人不愉快的口吻。"我是。"他有點冷淡地回答。

"請你立刻回家一趟。"對方命令。

簡暉張了張嘴巴:"……為什麼?"

"當然是有事……"對方的話筒被另外一個人接過去了,那個人的口氣顯而易見要溫和許多:"是這樣的,簡暉同誌??我這樣稱呼你可以吧?你家裏現在出了點事,我們希望你能夠回來一趟。"

"出……出……出了什麼事?"簡暉一下子想到餐桌上破碎的那隻啤酒瓶,心裏開始緊張,下沉,拿話筒的那隻手抑製不住地哆嗦。

"是你的妻子。"

"瓊琳?她怎麼啦?"簡暉大聲叫著。

"從陽台摔下來……我們懷疑是一件入室搶劫案,謀殺。"那人心平氣和地說著。

"謀殺?你是說,她死了?"簡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放下話筒的。他胸悶,眩暈,周身上下虛汗直流。

一輛警車在小區的入口處接住了簡暉。兩個刑警一左一右地護住他,穿過雜亂圍觀的人群,往簡暉家的樓下走。消息靈通的記者已經趕了過來,忙前忙後像一群逐肉的蒼蠅。甚至簡暉自己台裏的記者也來了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扛著有電視台標誌的攝像機,女的手裏舉了話筒。看見簡暉,他們顯然不好意思,神情上一副對不起簡暉的羞澀,慌忙躲到了另一邊去。所有小區裏在家的居民傾巢而出,遠遠地對著簡暉指指劃劃,有些是同情,也有些明顯是興奮,畢意生活中難得一見這樣的大事。有幾個剛入行的文字記者已經不顧一切衝了上來,要想錄下從簡暉口中說出的第一句話。刑警們惡狠狠地把他們的采訪機推了開去。其中一個女孩的筆筒狀的小玩意兒掉在了地上,馬上被後麵跟上來的一雙雙大腳踩得粉碎。女孩心疼得大聲叫著,差點兒要當眾哭出來。

經過樓下的時候,簡暉看見有方圓一丈的水泥地麵被黃色的標誌杆和繩子圍得壁壘森嚴,圓圈中間用白粉劃出了一個蜷曲的人形,人形頭部的位置有一攤觸目驚心的血,已經凝固得粘稠發黑,上空盤旋著幾隻無恥的蒼蠅,躍躍欲試地想落上去,又有點怯懦和畏懼,怕中了人類的圈套。四邊還有年輕的刑警們在忙碌著,拍照,記錄,找目擊者詢問,蹲伏在地麵用放大鏡一寸一寸地尋找可疑證據。

簡暉灰著臉,別過頭,不敢再看。一切都顯得這麼熟悉,似曾相識。簡暉想起來,無數的電視電影裏都出現過這樣的場景,每個人都已經從家裏的熒屏上對這套程序司空見慣,人們期待的是程序在現實中被一一印證的過程,而不是對事件本身的驚詫和評論。

一個警官模樣的中年人把簡暉迎進了家門。簡暉從他的說話聲中聽出來,這是給他打電話的兩個刑警當中口氣溫和的那一個。簡暉感到極不適應的是:明明是他自己的家,現在刑警卻成了這裏的主人,他需要得到他們的邀請和許可才能踏進門檻。這樣一來,簡暉不知不覺就有了一種罪惡感,莫名其妙地把自己定位成了罪犯的角色,好像走進家門是為了接受審判。

"簡暉同誌,很抱歉告訴你這個不幸的消息。"警官殷勤地給他端過來一把椅子,塞到他的屁股下麵。警官大概很有經驗,知道遭受這種突然打擊的善良公民都會變得無比虛弱,會手足無措如同一個弱智的孩童,因此警官有責任在談話之前為他們做好安全保障。

簡暉不坐,他開始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尋找。打開衣櫥,掀開床單,探進衛生間,角角落落地尋找,像一條嗅覺失靈的棲惶的狗。

"簡暉同誌,簡暉同誌,請你冷靜一些……"警官紮撒著兩隻手,鴨子一樣跟在他身後。

"瓊琳呢?你們把她藏哪兒了?讓我看看瓊琳,讓我看看她。"簡暉自言自語。

"簡暉同誌你冷靜些,瓊琳女士的遺體暫存在醫院。"

"那我就去醫院。"他扭身往門外走。

警官一個箭步攔在他的麵前:"遺體早晚都會看到,現在就去沒有太大的意義。你的重要責任是協助我們破案。隻有案子破了,才算是對她的交待。"

"不,我先要去看看瓊琳!"簡暉大聲吼著,把自己弄得紅頭赤麵。

警官一個眼色,立刻有兩個刑警衝上前來,一左一右抓住簡暉,把他強行按坐在椅子上。

簡暉不再動了。他知道反抗也是白搭,無論如何他強不過兩個孔武有力的持槍小夥子。

"我可以……看看那個陽台嗎?"他退了一步,可憐巴巴地哀求。

警官略作思考,點一點頭,兩個小夥子的手一鬆,簡暉彈簧一樣地從椅子上蹦起來,撲向客廳朝南的陽台。小夥子們機警地緊隨過去,生怕簡暉一時發傻出什麼意外。

他們的陽台沒有用鋁合金加玻璃封閉,當初買下房子的時候,瓊琳說過,她喜歡站在高高陽台上一覽無餘的感覺,隻要站到那裏,她就變成了一隻攏翅棲息的鳥兒,隻要願意,隨時可以彈身而起,一飛衝天。簡暉悲傷地想,曾幾何時,瓊琳的這句話竟成了犧牲者的讖言,從此以後要日日夜夜橫亙在他的心頭,讓他再不能心平氣和安享餘下的時光。

陽台上安裝了一麵巨幅遮陽蓬,從客廳玻璃門上一直橫跨到晾衣杆的上空。蓬布是綠色的,夏天陽光成片地透下來,把陽台的乳白地磚印成一片碧水,很像置身於森林的腹地。此刻簡暉站在這裏,被綠蔭罩著,心裏就很不是滋味,覺得也有一股子陰森森的死亡氣息。陽台上擱著一隻盛衣盆,裏麵有幾件洗盡甩幹的內衣。簡暉的一件夾克和一條牛仔褲已經掛在晾衣杆上,此刻在空中悠悠蕩蕩,一副與事無關的無辜姿態。簡暉想,瓊琳一定是在晾衣服的時候跌落陽台的,如果有凶手,這應該是一個再好不過的謀殺機會,隻需從背後輕輕一推……簡暉一哆嗦,感覺自己的背上已經被人擊了一掌,撕心裂肺地疼。他不敢再走前一步探身往樓下看,他知道樓下還聚著眾多的好事者,他們正仰著腦袋,眼巴巴地等著他從陽台上探頭的一刻。他不準備滿足他們這一樸素的願望。他盡量朝後縮著身體,伸長臂膀,輕撫陽台欄杆的白色貼瓷。瓊琳從陽台墜下的一刻,身體是擦過瓷麵飛掠而過的,此刻摸上去,瓷麵上尚留有微微的餘溫。這是瓊琳皮膚的溫度啊,是她留在人世間的最後印跡啊。簡暉這樣想了之後,淚眼朦朧,身子就一點一點地軟了下去,悲痛地跪伏在了欄杆旁邊。

依舊是那兩個年輕刑警架著他,將他如一癱爛泥樣地拍在了客廳椅子上。現在,他不用強製也站不起來了,他已經悲傷得沒有一點力氣,甚至於沒有說話和思想的力氣。他是一具行屍走肉,徒具華表,身體上的所有器官都形同虛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