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暉雙手抱肩,靠在臥室門框上,忿忿作答:"請你不要對瓊琳留下來的東西做任何指責。再說,你也不能料定我就會單身。"
向瑤回過頭,表示驚訝:"難道你還會找第三個女人來共同生活?"
"跟你無關。"簡暉扭過頭去。"除你之外,我有權利向世界上任何一個單身女人求婚。"
"為什麼不包括我?我就這麼令你不堪?"
"別開玩笑。"簡暉正色道,"我們已經經曆過婚姻,然後又分手,分手之後大家的感覺都很好。"
"離了婚也可以複婚的。"向瑤挑戰地說了一句。鬧不清她是真話還是假話。
簡暉隻當沒有聽見,離開去廚房泡茶。
向瑤追上他:"害怕啦?以為我真會纏住你?"
簡暉岔開話題,盡量拿出做主人的風度氣派。"晚飯想去哪兒吃?本城還有值得你懷念的餐館酒店嗎?"
向瑤想了想:"別出去了,在家裏做吧,我不是外人。"
簡暉刺她一句:"誰做?你?"
"我可以啊,我很願意的。"
"太陽從西邊出了!"簡暉不無誇張地驚歎。
向瑤不說什麼,熟門熟路地鑽進簡暉的臥室,找出他的一套棉布條紋睡衣,換下了自己的海藍色套裝。睡衣穿在她的身上有些寬大,她本來玲瓏的身體縮在裏麵頓時像玩偶。簡暉沒有阻止,但是心裏有幾分抗拒的情緒,覺得向瑤沒有資格也沒有理由在他的家裏這樣子大大咧咧。
向瑤穿著睡衣進了廚房,先開冰箱,再開廚櫃,四下裏檢搜一通之後,回頭問簡暉:"你是不是很久沒有采購了?"
簡暉說:"我現在基本吃食堂。"
向瑤表示憐憫:"可憐的單身漢。"
簡暉似笑非笑:"從前我們過日子的時候,你沒有這麼關心過我。"
向瑤答:"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你要允許我有個進步的過程。"
說著話,她從冰箱角落裏找出幾隻雞蛋,一小塊火腿肉,兩根黃瓜。又掂腳取下櫥櫃最頂層放了很久的一筒罐頭蘑菇,心裏做了一番算計之後,滿意道:"可以做一盤不錯的揚州炒飯。再加一個湯。"
她拿出一個碗,把雞蛋一隻隻敲進去,又開始切黃瓜丁。簡暉本想不做幹涉,憋了一會兒之後還是忍不住提醒:"冰箱裏沒有現成的米飯,你應該先淘米煮飯才對。"她"哎喲"一聲,慌慌地放下菜刀,找到盛米的器具,挖出兩筒米,淘洗一通之後,把電飯鍋的插頭插上。
她開那個蘑菇罐頭時,笨手笨腳費了很大的勁,姿勢別扭,開罐器的使用方法也不對。簡暉以為她會劃傷手指或者弄破什麼地方,已經在回憶家裏有沒有"創可貼"可用了,結果還算好,罐頭蓋掀開了,皮肉安然無恙。
米飯倒是沒有煮夾生。其實,使用了電飯鍋,人工的技能電子化了,想要夾生也不容易。但是向瑤往鍋裏加了太多的水,飯煮出來軟塌塌的,捏飯團不錯,炒飯卻不合適,折騰到最後,"揚州炒飯"成了"揚州爛米糊"。向瑤自嘲道:"如果我們沒了牙齒,吃它最合適。"
簡暉表揚她:"能做熟就不錯了,我從來沒有奢望你做得更好。"
向瑤放下筷子,臉色就有點不大好看。但是她很快變得若無其事:"好在湯還不錯,很鮮,你嚐嚐。"
簡暉慢條斯理地:"味精放多了,白開水也會鮮。"
向瑤不無哀怨地看著他:"簡暉,你就不能說幾句讓我受用的話嗎?"
簡暉攤開手:"你不是宣稱我們之間不是外人嗎?所以我不必跟你見外。"
向瑤指出:"你這叫'外強中幹'。你現在的內心其實很脆弱。"
"不可能比愛情更脆弱。世上最脆弱的東西是愛情。"簡暉說這句話時,有一點痛徹心肺的樣子。
向瑤不準備再兜圈子了,直截了當地問簡暉:"你考慮過我們之間複婚的可能性嗎?"
簡暉立即回答:"從來沒有。"
"為什麼?"向瑤委屈地叫起來:"我們之間是有愛情基礎的。"
"你見過破碎的玻璃還可以粘合嗎?"
"可以熔化了,再重新吹製。"
"那就不是原先的東西,是另外一種組合。"
向瑤的臉色氣憤得有一點發白:"瓊琳就這麼令你難忘?她比我優秀多少?"
簡暉想了想:"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我說了,你更會接受不了。"
"你說!我洗耳恭聽。"
"不。"
"簡暉!"
"請原諒,我不能把你們兩個放在一起比較。"
向瑤跟著沉默了一會兒。"好吧。"她說,"我不應該勉強你。這又是我的老毛病。"她過了一會兒,又說:"其實,我隻有在你麵前才會這麼任性,心裏想什麼就說什麼,痛痛快快地發脾氣,霸蠻。在單位和同事麵前,我不是這樣的。"
"這我相信,否則你們單位早讓你下崗了。"簡暉不失時機地幽默了一句。
"知道我為什麼隻對你任性嗎?"向瑤的呼吸忽然急促起來,熱辣辣地盯住簡暉的眼睛:"因為我愛你!離婚這麼多年,我仍然愛你!除你之外我不能接受任何一個異性。"
簡暉忽地站起身,把椅子移到旁邊去。"你吃飽了沒有?如果吃飽了,請拿上行李,我送你到賓館去住。房錢我來付。"
向瑤身子往後靠,雙手緊緊抓住桌沿:"簡暉,你不能對我這樣殘忍。"
簡暉說:"如果你認為家裏住得更加舒服,那你一個人住在家裏,我去賓館。"
向瑤怔了一會兒,幽幽地歎口氣,苦笑道:"我為什麼要來這一趟?純粹是自作多情。"
簡暉沒有說話,默默地站著,等向瑤進臥室換下那身男式睡衣,又去衛生間拿簡暉的毛巾洗了臉,攏一攏頭發,拎起隨身帶來的那個輕便旅行包。
"我不住什麼賓館了。"向瑤宣布。"我直接去火車站,坐夜車回上海。"
簡暉不置一詞,帶上房門鑰匙,開了門,側身讓在旁邊,等向瑤先走。
八
簡暉已經記不太清楚當初他跟向瑤是怎麼走到一起去的了。他們之間是誰先向誰拋了第一個眼色,誰對誰說了第一句愛情意識明顯的話,哪個人先把手放到了對方的手上……這一切都像放置過久的複印件,上麵的字跡和圖畫已經漫漶不清,呈現出一種飄搖無定的曖昧。簡暉想,是因為愛情在他們之間消失,伴隨愛情而來的記憶才會如此迅速地淡化和彌散,如煙如霧地揮發到空氣中,永不再成形。
對於向瑤的愛情誓言,簡暉唯一記得起來的一句話是:我偏要做給她們看看!
別人所背後議論和當麵勸告的事情,向瑤從來都不能服氣,更不可能低頭屈從,"偏要做給她們看看",就是典型的向瑤的思維和語言。其中的"她們",指的是大學裏同係同班的女生。向瑤是上海人,簡暉是當年考到上海讀書的外地人。在上海女生的眼睛裏,外地男生縱有一千個可愛,一萬個優秀,也是不能夠跟他們正經八百談戀愛的,因為愛上了就意味著你要放棄上海,要跟著自己的愛人回到他出生長大的城市,而後生一個外地戶口的孩子,而後將自己的靈魂和軀體永遠跟上海隔離。
上海的女孩子基本上不會為自己選擇這樣一個歸宿。
但是向瑤不是"她們",她是上海女生中比較特別的一個,永遠要強,永遠的義無反顧,一心一意要把自己跟芸芸眾生隔離開來的一個。如果出生在革命年代,她就是江姐,就是卓婭,就是盧森堡.羅莎。那時候,簡暉看著她夾了書本在校園裏匆匆奔走,因為選了太多的課程把自己弄得疲憊不堪的身影,總是暗暗稱奇,不知道她心裏有一種什麼樣的動力,她為什麼一定要對自己那麼的不屈不撓。那時候,她還寫詩,寫小說,寫劇本,用簡暉的名字寄出去,以免同宿舍的女生們譏笑她的屢投不中。她果然沒有投中過。簡暉看過她寫的文字,總體感覺是比較的矯情和做作,用力有點過份了。但是簡暉隻在心裏想,不好說也不便說。反正他沒有指望向瑤將來當作家,他希望她畢業之後當老師,或者當個坐機關的幹部,輕輕鬆鬆,幹幹淨淨,有比較多的居家過日子的時間。向瑤肯定不是一個天才,天才不夠的女孩子就應該選擇安穩和閑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