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小林將他的離婚報告送交銀行領導簽字時,領導曾經很負責任地詢問他離婚的原因:是不是如傳聞那樣因為肖小玉的插足?小林肯定地說不是,有沒有肖小玉他都要離婚,他和盧瑋之間沒有愛情,而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領導還不放心,又鄭重其事地找了小玉談話。談話內容大致如下:
"小肖,大家都知道你的小林的關係比較接近,你們之間有沒有談過未來生活方麵的話題?或者說,你有意無意間對他透露過一些希望?"
"沒有。這不可能。他已經結了婚,我才大學剛畢業。"
"如果你們有感情,這不是障礙。"
"可我是個對感情問題非常嚴肅的人,我從來就不喜歡陷入別人的婚外戀中。"
"如果小林是個未婚男人呢?單就他這個人來說,你喜歡他嗎?"領導麵帶微笑,饒有興趣地作進一步的試探。
肖小玉稍稍地愣了一愣,然後避實就虛:"可我剛認識他時他就是結過婚的,在我的思維定勢裏他已經是這樣了。"
小林的同事在閑談中把以上的談話當笑話說給我聽。同事並且故作悲哀:"小林慘了,愛上了一個不愛他的女孩。"
不管怎麼說,小林離婚的決心已定,誰勸都不起作用。這家夥從來就是一個生活得很即興的人,興致一來,非幹不可,後果啦影響啦結局啦什麼的,統統不作考慮。
盧瑋以沉默作答。她一廂情願地認為小林也就是鬧鬧而已。生就一副自由元素的脾性,隔段時間不弄點事出來,這日子可怎麼過下去?盧瑋比小林成熟,她是家裏的主心骨,頂梁柱,梁柱不倒,家就不會散。等小林鬧得沒了意思,或者這世界上又有了更新鮮更熱鬧的樂子出來,他自然會偃旗息鼓,奔著那新鮮樂子而去的。
但是小林開始不再回家。他逢人就宣布說:要造成分居事實。那段倒黴的日子裏,小林的朋友們(包括我在內)常被盧瑋猝不及防地敲開了房門,然後尷尬地束手旁立,等著盧瑋怒氣衝衝地突擊搜查。她堅持認為小林是被我們輪流藏起來了,他隱匿在我們中間,今天東家,明天西家,行蹤不定,就為的是不跟她照麵。她總是帶著一隻紅色的尼龍包,包裏有燒雞,有鴨肫和麻辣牛肉,甚至還有一瓶法國紅葡萄酒,那些好吃的東西透過薄薄的一層尼龍布散發出香味,使我們的心不能不為之感動。她拎著這隻沉甸甸的包在朋友們的家裏四處走動,撩開窗簾,掀起床罩,或者冷不丁地推開衛生間的磨砂玻璃門。她的嘴微微張開著,皮膚緊繃,呼吸急促,眼神銳利而集中,隨時準備著在某個角落裏發現小林,然後發一聲銳喊,勝利地撲上去抓住他,押回家去。
她甚至找到了小林為他的朋友們裝修的那個具有"魏晉遺風"的茶館。在此之前盧瑋從來沒有往那個茶館的方向跨近一步,她是看死了小林那幫人的經營才幹的。她憑著茶館裝修期間小林在家裏的隻言片語,憑著一種非凡的對物體存在的感受力,準確無誤地找到了昔日茶館遺址。那地方如今已經轉手易人,新換的老板充分利用茶館原先的裝修,改造成了當下更加時髦的"陶藝館",專供有錢又有閑的情侶和孩子們沒事去捏泥罐子玩。盧瑋拎著她的紅色尼龍包,訕訕地跨進門去,要想打聽一個名叫"小林"的人。可是她立刻發覺到自己的出現十分不合情理,她的年齡,她的打扮,她的帶有滄桑的氣質和那隻不倫不類又散發出食品香味的尼龍包,跟眼麵前那些興致勃勃的年輕的麵孔極不吻合,活像托兒所裏莫名其妙地走進一個電腦推銷商一樣。結果她什麼也沒有來得及問,呲開牙齒勉強一笑,紅頭赤臉轉身就走,狼狽得可以。
盧瑋就是章 矜持的或者說有幾分冷傲的人,如今為了尋找小林變成了一個神經質的棄婦,臉上總是帶著那種懷疑一切的表情,眼神憤懣,臉頰潮紅,嘴角的八字紋有一點尖刻,說話的聲音也常常不自覺地提高八度,成了一種銳喊,並且時不時地冒出一句:"你告訴我老實話……"好像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對她撒謊,所有的人都跟小林沆瀣一氣,聯手共事,存心要將她排斥在生活之外。
其實那段時間小林沒有在任何一個朋友家裏住過。他知道我們都是一群善良的人,是天性中喜聚不喜散的人,是抱定了宗旨不去拆散別人婚姻的人,如果盧瑋一不留神在我們中間找到了他,毫無疑問我們會同情和偏向盧瑋,會出賣他甚至捆綁他回家。小林不喜歡這樣一種庸俗的缺乏創意的結局,好像大家聯手在這城市裏上演一出拙劣的喜劇,目的隻是為了取悅大眾,弄出一點可憐的票房價值似的。小林最恨生活中這種戲劇式的重複。
所以小林悄無聲息地在郊區農村租了一間房,又從租車行裏租了一輛半新不舊的電動自行車,每天早早晚晚騎在車上來來往往,穿越清晨的薄霧和深夜十一二點釧的迷靄,鬼魅一樣挾帶著一股陰風,成了章 讓家長一看就喜歡的玩意兒,後來賣給了電腦公司,把他租車租房的錢一下子就賺回來了。據說他的軟件賣得都挺火。章 聰明絕頂的人,他要是肯把三分之二的精力花在研究某個定理或者分子式上,那麼將來至少是諾貝爾科學獎的有力競爭者。
當然這些都是與本文無關的話,此處不提。
盧瑋這個人,到底是有知識有修養的白領階層,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她心裏絕對清清楚楚,一絲一毫都不含混。比如她每天拎著那隻紅色尼龍包在小林的朋友們家裏突然襲擊,像是鬧得風風雨雨不可開交似的,但是她從來不去小林的單位裏尋找和吵鬧,相反她總是避開銀行的大門,仿佛那地方是個可怕的陷阱,一不留神就會把她的婚姻徹底吞沒。她要麵子,也一心一意替小林留著麵子,始終幻想著小林有朝一日還會回家,他們仍然是一對體體麵麵的夫妻,生活優裕,行事瀟灑,為這個城市裏的大多數人所羨慕。如此她就必須給他留足了後路,她不能在銀行的領導和同事麵前讓小林有絲毫窘迫。
但是小林就是小林,他是個多少有點怪誕的人。"鍥而不舍"本是個褒義詞,有時候用在某些人的某些行為上,似乎又可以解釋成"一根筋"的意思。"一根筋"的詞義就不那麼美妙了,乖張、怪僻、頑固、迂腐、狹隘、不近人情、不通事理……都沾得上一點邊兒。小林就是這樣,說離婚就離婚,一根筋到底,誰勸都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