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開給我的財產清單列得很細,連皮衣和毛毯這些東西都寫上去了。我回到家裏跟妻子感歎說,到底不是結發夫妻啊,婚姻中怎麼可以存在如此多的理性?這樣的婚姻跟做交易有什麼區別?
再後來我才知道她的第二任丈夫是那位出麵保她的商廈老總。婚後第二個月她就去醫院找我的妻子,做了人流手術。我妻子對她說,像她這種特殊體質的人,避孕藥物起不了作用的人,如果不想要孩子,還是做個永久性手術比較好。她當時笑笑,笑得有幾分淒楚又有幾分無奈,而後就弓著腰出門,坐她老公的奔馳車走了。
再過了半年,老總調離商廈另有重任,盧瑋和他宣告分手。
小林帶著他心愛的姑娘曆盡艱辛到達新西蘭的第一大城市奧克蘭,才發現事情遠不像在國內時想像的那麼簡單。首先這裏不是地球上的第一世界,風景氣候雖說宜人,發達和繁榮就談不上了。因為不發達不繁榮,就業機會少得可憐,人們習慣了悠閑和懶散,像國內新興階級那麼玩兒命創業的,小林還沒有看到。小林出來時不說躊躕滿誌,總還是信心十足,憑他的電腦技術和外語,找家大公司任職,拿一份不錯的薪水,應該不算困難吧?事實上要走到這步還真是很難,很長時間裏小林的工作沒有著落。
工作找不到,花用卻一點不少。單單用在租房上的錢就是一筆不小的數字。小林原本的打算是隻租一間房,至多使用兩張單人床,如果小玉執意不肯跟他同床共枕的話。結果小玉第一天晚上在客廳裏整整坐了一夜,直坐得麵如白紙,身子打晃,活像個日本商店裏賣出來的紙偶人兒。小林心疼得不放,好言勸她:"房間裏明明放了兩張床啊,我是個信守諾言的人啊,你要真是還不能放心,我給你寫個保證書行不行?"小玉微皺了眉頭,眸中淚光點點,滿臉的楚楚可憐:"我們租的是上海人的房子,身邊來來往往的都是中國人,我們倆住一間房,人家會怎麼看呢?傳出去我還怎麼做人呢?"小林心裏想:人家還能怎麼看呢?當初我們倆辦移民出來,用的可是夫妻的名義啊。但是這句話他沒有說出來。凡是有可能傷及小玉的話,一般他都不會說。他找上海房東加租了半間地下室,用幾張纖維板簡單隔了隔,把自己安頓下去。
如今的世界真是年輕人的世界了,汽車、迪廳、英特網、情人旅館、可視電話、酒吧、鮮花、麥當勞、肯德基……鋪天蓋地織成一張奢華慵懶和享受的網,每一道邊角和每一根網絲都是圓滑的,光潤的,讓你觸手便感覺到舒適和認可的。男孩女孩們踩著滑板滾進網中,一下子便如同魚入大海,快快活活地遊來遊去,時不時興奮得尖聲大叫。這便是生活啊!祖輩父輩們替他們創造出來的高質量生活啊!人們勞動和創造為的是什麼?享受,享受,第三句話還是享受!享受是年輕人學習和工作的惟一目的。
肖小玉是多麼年輕,她對世界張開的每一個毛孔和觸角都是柔嫩的,光鮮的,吸收力特強的,她張開雙臂撲進了新西蘭的藍天綠草白羊之中,呼吸著懶洋洋的大海的氣息,穿著粗拉拉的羊仔絨毛衣,黑色小羊皮的雙肩小包斜搭在背上,手裏抓著滾燙的麥當勞的外賣紙袋,跟那些同樣年輕的大學生們嬉笑著湧進校門,很快俯身在圖書館的計算機網絡上檢索資料了。出國讀一個學位是順理成章的事,也是輕鬆愉快的事,肖小玉想不出除此而外她還需要幹些什麼。
小林也想讀一個學位。國外的學位那麼好讀,不要白不要。但是他們沒有錢了,帶來的錢替小玉交了第一年的學費,剩下就不多了,房租總是要交的,食品總是要買的,小玉同學們的那些"Party"也是要應酬的,小林不掙錢誰掙錢?
新西蘭的食品也讓小林不能習慣。清炒河蝦吃不到了,烏骨雞湯喝不到了,蘆蒿、茭白、鮮筍、雞毛菜、菊花菜一樣一樣都吃不到了,市場上出售的是永遠的土豆、洋蔥、荷蘭豆、菜椒。菜椒極漂亮,紅的綠的黃的橙色的都有,炒一盤擺出來,五顏六色如一盤盛開的花,賞心悅目,隻是吃到嘴巴裏毫無菜椒味可言,真正是味同嚼蠟。
小林有一點度日如年。三十多歲的男人實在是不適宜換位生活,就像長得茂盛的大樹移動了容易傷根一樣。
小林和小玉的親密關係從來沒有進入過實質性內容。所有的人(包括我)都認為他們是有的,但是他們恰恰沒有。小玉有點像小林生活中的一盆花,他培育它,照料它,欣喜地看著它冉冉開放,淺笑盈盈,散發出淡幽幽的香味,而後他俯下頭,將臉頰輕輕地貼近花瓣,深深地嗅它的味道,心滿意足地醉著。
小林後來告訴我,隻有那麼一次,是在新西蘭的鄉村草地上,曠野無人,陽光燦爛,牧草的清香熏得人頭昏腦脹,憨憨的大角細毛羊朝他們投過來老祖母一樣的目光。小林深受鼓勵,一躍而起,把小玉連頭帶腳地裹到了身下。但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小玉像個驚慌的女中學生一樣地哭了,她說她還在讀書呢,她還沒有準備好做小林的女人呢,她能夠好好地準備一下嗎?能嗎能嗎?
小林不說一句話,無限羞愧地坐起來,順便替小玉把衣裙拉好。他轉過身去,背對著小玉,看大角細毛羊失望地低下頭吃草,覺得真該對這些好心的羊們說聲"對不起"才是。他知道他不可能再碰一碰小玉了,這輩子都不能了。有的男人被拒絕之後會再次進攻,屢拒屢戰,越戰越勇。有的男人隻能夠出手一次,他把多少年的期盼和力量都聚集到了這一次上,如遭抵抗,便潰不成軍,悄然撤退,決不再來。
小林對小玉說:"你放心好了。"就這麼一句話,沒頭沒腦,上下都沒有鋪墊。
小玉回答小林:"我不怪你。我餓了,去吃麥當勞好嗎?"也是挺不著邊際的話。
畢業十周年,有熱心人竄掇著要搞個同學聚會,好好紀念紀念,結果折騰了一陣子就罷休了,原因是大夥兒都忙,七葷八素的事情太多,眼睛一睜忙到熄燈,個個都感覺疲憊不堪,實在缺少一種消消停停聚會的雅興。有人開玩笑說,或許畢業三十周年的時候能夠放開情緒慶祝一番,因為那時候事業上差不多走到頭了,該賺的錢都賺到手了,老婆盯得不那麼緊了,兒女都大學畢業不需操心了,人生進入了另外一個境界,風花雪月都是過眼煙雲,可以吟唱可以品嚼可以評點的,人活到那一步才是真正的灑脫。
盡管章 係辦公樓、圖書館、電教館、計算中心、體操房、足球場、大飯廳等等地方"視察"一遍,發幾句"今不如昔"的感概,最後步出校門,習慣性地跨進馬路對麵那個叫"樂園餐廳"的飯館。
推門的刹那,我們中間的一個驀地大叫:"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