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夥兒舉目尋找,果然看見小林孤零零地坐在餐廳一隅,麵前擺著一個玻璃杯和一個空空的啤酒瓶。
重逢的過程有點像電影,我們大夥兒向小林奔過去,小林朝我們撲過來,之中一片"小林小林"的驚叫。但是小林一句話都沒有說,他輪番跟我們擁抱,使勁拍打我們的肩背,再放手的時候已經是淚流滿麵。於是我們都明白了他為什麼要回來,以及為什麼他不跟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聯係,卻獨自在這個日子裏跑到這裏來喝啤酒。
我們很快又團聚在一張桌上了。誰都沒有提一句關於"新西蘭"的話,小林更不說,他那天基本上處於一種"失語"的狀態,微笑著輪流看我們每一個人,心滿意足地聽我們東拉西扯,仿佛他一去半年已經把中國話遺忘了似的,需要有一個複習和操練的過程似的。
小林漸漸恢複了跟我們的來往。第一次到我家去的時候,他帶給我女兒一個新西蘭的玩具:毛茸茸的大角細毛羊,真正的羊皮做的,搖一搖會發出"咩咩"的叫聲。我女兒喜歡得要命,跟前跑後"叔叔,叔叔"地叫個不停,關於這種羊問了不下十個問題。小林有些惶惑地問我:"真的是你女兒嗎?她已經長這麼大了嗎?"然後他臉上的神情就很憂鬱,凝視我的女兒,半天不再開口。
小林的電腦公司在他走之前就轉讓出去了,回來之後他應聘到一家很大的計算機集團當工程師,負責調試電腦,薪水還不錯。晚上他在家裏做兼職,替一些小的公司開發軟件,設計程序,收入好的時候一個月能夠過萬。此外,零打碎敲的,他還幫人家做一些谘詢啦,參謀啦等等雜事,收一些小錢。
從前他曾經控訴盧瑋成天忙忙碌碌像一隻工蜂,以至於他隻能使勁兒地幫她花錢。現在輪到他自己做工蜂釀蜜了,他得把釀出的"蜜"源源不斷輸往新西蘭,那裏有他的"蜂後",她要吃,要住,還要讀書拿學位,正是花錢無止境的時候啊。
中午的時候,小林突然光臨我的辦公室。他手裏拎著一隻從什麼電腦上換下來的零部件,一猜就是出去幹活兒抽空子來找我的。他開始沒有敲門,扒著我辦公室的門玻璃使勁兒往裏看,鼻子都壓得發了白。我走過去開門,哭笑不得地說:"幹什麼呀你?裝神弄鬼,好像你從前沒有進來過。"
他嘿嘿一笑:"你這兒的兩位老先生呢?"
我告訴他,退休了,年前就辦手續走人了。說完這話,我醒悟到小林不到我的辦公室閑聊已經很久。
他拖開一張椅子,小心翼翼坐下,把手裏的東西輕輕放在桌上,而後就掏口袋,掏出一張用彩色打印機從電腦上打印下來的小玉的照片。
"瞧,就是這件玫瑰灰的外衣,她想配一件同樣顏色的毛衣,高領的。我怕你看不清楚,帶來讓你看看。"
肖小玉站在新西蘭某個大學的校園裏,長皮披肩,眉眼很幹淨,明媚而嬌憨地笑著,唇下微微露一點粉紅色的牙床,紅得如瑪瑙,光亮可愛。玫瑰灰的外衣束腰,近似於風衣,質地很好,也許就是那種大角細毛羊的羊毛做的。玫瑰灰的外衣裏麵,她臨時配著一件白色毛衣,的確不好,配得俗了,若是有一件同色的高領毛衣相襯,那是相當高雅和諧的。
章 雅致的、品位很高的女孩兒,當她從遙遠的新西蘭一封一封給小林發電子郵件,報給他一天天的生活費用,指定他買這買那的時候,她心裏流淌著的是生活的幸福和對於未來的不驚不詫的等待嗎?有沒有這樣的時候--比如深夜在獨住的小房間裏驀然夢醒時,她想到了這麼多年裏已經對小林積聚了太多的責任,將來如何償還是一個問題嗎?
小林在椅子上穩穩地坐著,曆數他跑過的商場,又刨根究底地追問我一共跑了幾家,是否抓到了一點成功的希望:沒有高領的但是有低領啊,賣過這顏色但是暫時無貨啊,什麼什麼的。他疲憊地歎口氣說:"不容易打聽到,如果商場裏沒有熟人的話。"
我知道他話裏的暗示,但是出於一種特別的心理,姑且裝不知道。
果然他支支吾吾說:"帝豪商廈的服裝最多,要是盧瑋……"
我打斷他的話:"盧瑋剛做過人流。"
他一下子愣住了,嘴張了幾張,臉上的神情裏有一種顯而易見的痛苦。
當然他不是後悔,這一點我幾乎可以肯定。如果他還跟盧瑋生活在一起,今天的情況很可能更加糟糕。那麼他的顯而易見的痛苦是什麼呢?
幾天之後,我正在上班,接到小林從醫院裏找來的電話。他在電話裏驚慌失措地說:"幫幫我!盧瑋出車禍了!"
我跳起來,關電腦,打開傳真機,鎖門,因為電梯遲遲不來而轉從安全樓梯一口氣衝進街麵上,招手喊了一輛出租車趕往醫院,前後過程不到一刻鍾。
盧瑋就在這短短的一刻鍾裏大腦缺血而去世了。我衝進病房的時候,護士正在將一張白被單蓋上她的臉,小林渾身顫抖地站在旁邊,拳頭堵著嘴巴,完完全全像一個羸弱無助的孩子。後來護士把盧瑋的遺體推了出去,帝豪商廈趕來的人事科長跟出去招呼,病房裏一下子空空蕩蕩。小林像突然驚醒似的對我說:"送她進來的時候她神誌還很清醒,我的電話號碼就是她說出來的,一個人怎麼可能這麼快地就死?"
他慢慢地坐下去,坐在旁邊一張潔白的空床上,兩手捂住臉,許久都沒有聲音。
盧瑋出事的時候剛剛離婚不久,共同生活了一個星期的丈夫遠走高飛去了海南,所以處理事故的交警隻好把小林叫去清點汽車裏的遺物。汽車是盧瑋私人購買的,白色桑塔納,車頭部分已經撞得糾纏不清,癟進去的車門處血跡斑斑,慘不忍睹。交警告訴小林說,盧瑋是當天從南京出發去上海,下午又從上海經滬寧高速公路開車回來,屬於疲勞開車,反應遲緩,與前麵的一輛車追尾相撞,造成人車俱亡。交警從撞壞的車裏扒拉出一堆東西,有一串鑰匙,幾張信用卡,幾百塊錢現金,一些女人的化妝品,一個能哭能笑的大眼睛娃娃,一件裝在禮品盒中的玫瑰灰的毛衣。盒子外麵的包裝紙上有上海"巴黎春天百貨"的字樣。
這件玫瑰灰的毛衣,小林後來在盧瑋的遺像前把它燒了。肖小玉在聖誕節前又發過來一封電郵,問小林有沒有可能買到這樣的毛衣?小林當晚就回了郵件過去,請求小玉不要再提到"毛衣"這兩個字。估計小玉對這樣的答複是很納悶的。
再過了一些日子,小林到我家裏喝酒,忽然對我說:"我還欠著盧瑋的錢呢,二十萬。"他喝下一大口酒,又說:"隻好來世再還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