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眼球的雨刮器》(2)(3 / 3)

進了巷道最裏麵的一個小間。也就是三四個平米的麵積吧,緊巴巴地放著一張小藤幾,幾張藤靠椅,藤幾上放一套青瓷茶具,白牆掛一幅簡單的水墨畫,帶玻璃鏡框的。剛才跟大林說話的小姑娘跟進來,拿著茶水單,請他們點茶。大林讓鄭曉蔓點,鄭曉蔓了無情趣地說:"你點吧。"大林就點了一壺雨花茶。

片刻之後茶泡上來,小姑娘替他們各人斟上一杯,說一聲:"請慢用。"就知趣地退出門去,順手摘下門簾鉤,還把簾子的邊邊角角掖實。

小間裏的氣氛頓時變得沉寂。鄭曉蔓端起茶盞喝一口,覺得茶汁沒什麼香味,顏色也發黃發舊,不招人愛。她知道這樣的地方品茶不是目的,來客隻為交談,各種形式和內容的交談,所以她略皺一皺眉頭後,什麼話也沒有說。

大林不喝茶,隻一眼不眨地看鄭曉蔓,看得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抗議道:"大林你幹什麼這副樣子?"

大林慢悠悠地答:"我等你開口啊。你肯定不是為了想我才約我來。"

鄭曉蔓思量著怎樣把翁達傑要求離婚的話告訴他,卻不料話還沒出口,眼淚已經不爭氣地流下來了,慌得大林趕忙去拿桌上的紙巾包,抽一張塞給她,又抽一張塞給她,塞得鄭曉蔓兩隻手心裏填滿了紙。她於是又撲哧一聲笑出來,說:"我可沒有這麼多眼淚要流。"

大林把椅子挪過去,挪到跟鄭曉蔓幾乎是親密無間的距離,擺出要跟她傾心長談的樣子。鄭曉蔓不好意思太過拒絕,原先一肚子的傾訴願望卻消失了大半,隻想快快結束這場談話了事。鄭曉蔓就躲開他的眼睛說:"翁達傑要離婚。"

大林愣了愣,有點做作地拍了一下桌子:"他怎麼可以這樣!陳世美啊!"

鄭曉蔓不高興地看他一眼:"比得不恰當吧?我成了秦香蓮那個檔次的?"

大林慌忙否定:"不不,我隨口這麼一說。我是替你不平。翁達傑當初追求你,那可是不遺餘力。我的天,人怎麼可以一闊就變臉,何況他現在還沒有闊呢。"

"不是這個問題。"鄭曉蔓感覺她跟大林的談話有點吃力,就像她跟兒子翁小傑談話一樣,思路不能往一塊兒去。"不是這個問題。"她強調說,"我也有責任,我們彼此的生活不能合拍,又不肯互相遷就。"

"那麼你如何考慮的呢?同意?"大林的一條胳膊已經搭過來,放在了鄭曉蔓的肩頭上。

鄭曉蔓扭一扭肩,讓那隻胳膊滑脫。"不,我不想離婚。我要為小傑著想。有父親和沒有父親還是不一樣的。"

大林頑強地把胳膊靠上去:"其實要我說,離婚就離婚,現在看起來,翁達傑不像你從前所想的那麼優秀。憑你的條件,離了婚,不會沒有人再愛上你。"

鄭曉蔓扭轉頭,盯著那隻搭在她肩頭的男人的手,要求說:"大林,你能不能把你的手拿開,我們好好說一會兒話?"

大林幹脆站起來,腳勾著藤椅,把椅子推到了一邊去,自己繞到鄭曉蔓身後,俯下腰,把他的額頭貼到了鄭曉蔓的頸窩裏,低低地說:"曉蔓,我一直喜歡你,你不是不知道……"

鄭曉蔓用手去撥開他的腦袋,一邊說:"不行,我現在沒這個情緒,你不要趁火打劫。"

"我真的喜歡你,我巴不得你跟翁達傑離婚……"大林的呼吸已經開始變重,滾燙的嘴唇在鄭曉蔓耳邊蹭來蹭去,尋找鄭曉蔓的嘴唇。

鄭曉蔓大聲叫起來:"大林,你不能……"

沒等她把話說完,大林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曉蔓曉蔓你不要這麼大聲好不好?這裏經常有我的同事來,還有我的學生……"

鄭曉蔓被他捂得難受,一個勁地甩頭,掙紮。大林卻誤以為她翻了臉,不顧一切地要嚷嚷出去,心裏發虛,把鄭曉蔓的嘴捂得更緊,形如謀殺。鄭曉蔓透不過氣,幾欲窒息,臉都白了。

一個緊捂對方的嘴巴不敢鬆開手,一個要呼吸,要自由,亂麻怎麼也解不開。鄭曉蔓隻好用一隻手從皮包裏摸出筆,在紙巾上寫了幾個字:你放手,我不會喊。

大林放了手,臉色還是張惶,心有餘悸的樣子。鄭曉蔓癱在椅子上,呼呼地喘了好一會兒氣,說:"大林,我瞧不起你。"

大林很沮喪,連聲道歉:"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怎麼了,腦袋突然就發了昏。"

鄭曉蔓整一整衣服,站起身說:"我要走了,茶錢歸你結。"

大林在後麵追上一句:"曉蔓我真是愛你的。"

鄭曉蔓拎著包往外走,沒有回答,更沒有回頭。

大林和鄭曉蔓是大學裏的同班同學。說起來,大林真是從大一開始就愛上了鄭曉蔓。沒有辦法的是,大林在老家早就有了女朋友,女朋友又爭氣,跟他同時考到了南京讀大學,雙方家庭還是世交,關係非同尋常,大林不大有可能拋棄舊愛結新歡。這樣,大林對鄭曉蔓暗戀了三四年,終是不成正果。

大學畢業後,鄭曉蔓分到省裏的一家雜誌社工作,大林考上本校研究生,繼續讀書。大林不甘心就這麼放走了鄭曉蔓,便給她介紹了也在讀研究生的老鄉翁達傑。大林的私心是這麼想的:鄭曉蔓要是和翁達傑成了一家人,借著同學加老鄉的這一層關係,鄭曉蔓就可以永遠生活在大林的視線裏,他想見到她的時候,隨時有機會見到她,好歹心理上也是個安慰和滿足吧。

鄭曉蔓和翁達傑的第一次見麵,大林安排得極為浪漫:初春,黃昏四點鍾,在玄武湖櫻洲過了橋的第一株櫻樹下。當時正值櫻花盛開,黃昏的光線透明澄淨,滿樹繁花飄浮如雲,櫻花雨把地麵鋪出一層粉白,走在那樣的樹下,心尖尖都會顫抖,會把微不足道的好感膨脹成驚天動地的愛情。

鄭曉蔓那天穿一件米白的長風衣,腳上是一雙同色的小皮靴,長發飄拂,踩著粉白的櫻花走過來,過路行人紛紛地掉頭朝她看,標標準準一個下凡的櫻花仙子。大林一邊在心裏感歎她的美,一邊詛咒老鄉翁達傑:便宜都讓他占了。

翁達傑那時候其貌不揚,一副理科高材生的木訥樣,說話帶鄉音,衣著打扮跟時尚完全不趕趟,一般說來不容易交上鄭曉蔓這麼優秀的女朋友。但是鄭曉蔓有一個最大的軟肋容易被擊破:她自己不可能做好的事,倘若別人做到了,她對做到的那個人就會盲目崇拜。比如她小時候學提琴,學了幾年沒有學下去,之後她對樂器玩得好的人一律五體投地。她學外語,學不精,對外語係的人就一直都有神秘感。翁達傑是數學係研究生,偏巧鄭曉蔓小時候最懼數學,所以翁達傑在她心裏的形像馬上高大,什麼鄉音啦,土氣啦,貌不驚人啦,在她眼睛裏統統成了優點,成了天才和奇才的標誌。

整個見麵的時間,翁達傑木頭木腦談的都是一件事:數論研究。身邊兩個學中文的人??鄭曉蔓和大林,完全聽得稀裏糊塗,雲裏霧中,丁點兒沒有插話資格。

鄭曉蔓被翁達傑迷住了。她答應了跟他的再見麵。

第二次見麵是在大學校園裏,沿著校園林蔭道走了一圈之後,因為無處可去,翁達傑請鄭曉蔓到校外小餐館吃晚飯。

菜是翁達傑點的,簡簡單單四個家常小炒,不奢侈,也不簡慢。吃完了翁達傑到櫃台去付賬,鄭曉蔓看見他伸手從褲袋裏掏出一團鈔票,紙球似地放在櫃台上,一張張抽出來,抹平。都是一塊兩塊的小票子。全部抹開後,點來點去不夠數,他隻好跑回來,問鄭曉蔓說:"你帶錢了嗎?"鄭曉蔓起身說:"我來付吧。"翁達傑按住她不肯她動:"隻差兩塊錢。給我兩塊錢就行。"

翁達傑的神色和語氣,不亢不卑,沒有把借錢當羞辱,也沒有為自己帶不夠錢而難堪。他把鈔票團成一個紙球塞在褲袋裏的樣子,完全是一個對錢沒有概念的人,除了學問不知道世上還有更大的事情的人。

鄭曉蔓喜歡他的就是這一點。她認為這樣的人才能夠成大事立大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