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幹部下鄉,以“下”的形式而言,分為兩類:一類曰“跑麵”,一類曰“蹲點”。所謂“跑麵”,就是跑馬觀花,目的是流動檢查,廣泛督促,以大麵積地推動工作。“蹲點”,便是一人或三五人一組,三月、五月或半載、一年,固守一隊,與社員“同吃、同住、同勞動、同批判”,名曰“實行四同”者即是。群眾對公社一級的幹部更有“騎上車子跑麵,背鋪蓋卷蹲點”之說。“蹲點幹部”亦成為當時農村一個很叫響的新名詞兒。
那年冬天,我在延安川口一個叫趙家瑤的村子蹲點,牽頭人是公社書記。他隔三見五也來一趟,偶爾開會遲了,也“蹲”一晚上。多數情況下,由我單獨來“蹲”。
有天晚上,月光很明亮。“夜戰”收工後,已經月照當空。待全村都睡定,公雞大概也就快叫了。我草草用曖壺的熱水燙燙凍僵了的腳,急忙鑽到被窩裏。炕很熱,心裏便很感激日日替我生火燒炕的房東大娘。想著蹲點近一月,諸事還算順當,隻是“革命大批判開路”此項工作仍未深入開展,每日於會上也空對空地呐喊“開路”雲雲,並無具體目標。細究原因,在於“階級鬥爭新動向”發現不夠,再究其根本,則在於頭腦中“階級鬥爭”這根弦繃得不緊。如此想著,也就朦朧墜入夢鄉。正睡得香甜,忽聽有一種很奇怪的聲響,由院中傳來。以為是夢幻,又覺格外真切。便急用手指擰大腿,以促清醒。如是努力半會兒,方才醒悟。睜眼一看,外麵月光清冷,有幾束光由窗戶破洞中瀉入室內,即有斑駁光柱恍惚。側耳聽時,除了:!畔河溝中流水汩汩,並無一息聲響。以為夢魘,隨翻身複睡。尚未睡沉,複聽有聲響如前。忙側身豎耳細聽,果有悉率之聲,似人躡手躡腳行走。緊接便聽隔壁窯門咯吱有動。心裏頓時興奮起來。隔壁為隊裏糧食庫房,存放全隊牛料籽種。必定是盜賊光臨。盜竊集體財產,破壞農業學大寨!這不是階級鬥爭新動向又是什麼?難怪上級強調“睡覺也要睜隻眼”,看來果然不睜不行。此時又聽門急響,響過之後便是吃吃之聲,顯然門已撬破,正輕輕移開。頓時心跳若狂,周身熱血沸騰,心中充滿一股奮不顧身的英雄主義豪情勇氣。忙起身出溜下炕,赤腳板光身子立於地上。
雖覺冰冷難耐,隻怕找鞋穿衣費時誤事。正要開門衝出,又生一點兒顧慮:此處遠離人家,孤門獨院,如盜賊手持凶器,恐單人獨馬,抵他不過怎麼辦?想著急中生智,複返回窯掌,取菜刀在手,暗中揮舞幾下,覺柄短無力,遂又於門後操一把尖钁。左手握刀,右手持尖钁,一長一短,一鋒一銳,交叉舞之,甚感得力,赤膽為之大振,勇氣為之倍增。遂輕輕走近窯門,突然拉開,大吼一聲壞人哪裏走!“舞刀揮钁大步衝出。不料院外空無一人,隔壁窯門緊鎖,唯有小風吹動鎖環、掀動窗紙,方有悉率之聲。失望之餘,低頭自顧,但見赤腳露體,提刀握撅在手,狼狽滑稽之狀與”蹲點幹部“身分頗不相稱。好在夜深人靜,並未造成不良影響。忙哆嗦著進窯,丟钁棄刀,鑽入被窩。方知手腳麻木已不知寒熱。
第二天一早,房東大娘急來打探昨夜突聞有人高喊,壞人哪裏走。不知聽見沒有?”我苦笑而不知如何回答。逼問不過,方答曰勞動累了,睡得死,並沒聽見。“大娘疑惑不解,搖頭直說,”見鬼了,我聽得一清二楚。“自覺臉燙,低頭思忖,昨夜之事,如夢遊一場。往事已過多年,至今難以忘懷。嚼之仍不知其味甘苦,幾近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