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1 / 1)

街西頭南麵第一間瓦房裏住著他們老兩口。老伴兒總是穿著黑色的衣褲,腿帶兒緊紮著,頭光臉淨,是那種收拾得幹淨利落的小腳老太婆。她整曰悶頭不語,把屋子和門口鋪著石板和碎磚瓦片的那一坨掃了又掃。如今怎麼也記不起她的音容笑貌了。我們頑皮的小孩子就像好奇心很重的小麻雀,一整天幾乎是無孔不入,但卻從未走進過那間瓦房。夏天的曰子,瓦房的門敞開著,竹簾兒卷起來,我們從門口走過,禁不住朝裏張望,總見那個精痩威嚴的紅臉老頭兒翹著腿悠然地躺在鋪著大花油布的炕上。老太婆依然扭著一雙小腳在地上忙活。在我們的印象中,他們兩個人在屋裏永遠都保持著那樣的姿態,生活對於這兩位60多歲的老人,大約已經定格。這個老頭兒,就是範老四。

居委會主任範老四在橋兒溝街上,可是一個人物。他的常年累月總是於兩鬢和前額上呈現著火罐兒圓紫印兒的臉,是絕不出現在小橋頭老柳樹下麵那些衣衫不整的畊閑傳說古朝老漢們中間。而且手裏總是捏著紙煙,從不像別的老頭那樣嘴裏咬著煙鍋。有許多許多個早晨,天剛朦朦亮,就聽見街後山峁上傳來一個昆音拉得老長的喊聲今天的時候,打掃衛生的時候,上麵來人檢查的時候,圪裏圪撈都要打掃千淨的時候……”聲音漸漸變小,終於背到山峁後麵去了。這個聲音,每每像公雞叫明一樣,把街中、山上和溝裏的居民全都喚醒了。母親每次聽到這聲音,便說你們聽,範老四又叫喚上了,趕緊起來掃院。“我們便老大不願意地由熱被窩裏爬起來,操起掃把去掃院,心裏悄悄地罵著那個叫明雞範老四。見街上家家戶戶都在掃院時,才漸消了不滿的情緒。這時候,就見範老四光著頭,耳朵上很滑稽地套著兔尾耳套,上身披著狐皮領大衣,手裏提著用鐵皮製作的喇叭口話筒,故意堯出那隻戴了印有”居委會主任“字樣袖標的臂膀,威嚴地邁著八字步從山坡上走下來。見到家家戶戶都在掃院,黑紅的臉上流露出得意的神色。”居委會主任,在人們心目中是一個很有權威的角色。上麵的一切號召和指令,都是通過他手裏提著的那隻鐵皮話筒傳下來的。對於我們那個僅有百十戶人家的小街的人們來講,”上麵“這個詞是既抽象又具體的。許多人眼裏,眼前走過來的這個精痩而威嚴的範老四,就是”上麵“的化身。其實,從他自己的言談舉止看,大約也是這樣認為的吧。聽大人們講,我們那個居民委員會的工作,在全管區搞得屬於拔尖,年年都評先進。

不久,社教運動開始了。工作組一來,在山上舊管區的院子裏開了一個會。會議通知破天荒不是由範老四的鐵皮話筒發出,而是工作組員挨門逐戶地叫。我們小虎子隨著大人去看熱鬧。會上上麵來的工作組長宣布:居委會主任範老四屬於”四不清“幹部,停職反省。範老四低頭不語,站在人群前麵,手裏總是捏著的煙卷不見了,紅臉漲成了生豬肝的顏色。過了幾日,有人路過範老四家門口,見門上新貼了一副對子:善人近來,惡人遠去。這成了他的一條罪狀。說他”攻擊工作組,抵製運動”以後事情怎麼結局,便不記得。隻是再也沒聽到山峁上發出範老四的鐵皮話筒傳來的呐喊。當時,我們並沒有意識到那個鐵皮話筒喊話的時代永遠地結束了,隻是覺得那喊聲很有趣,時常在玩耍時,把雙手張在口上,學著那尾音拉得老長的語氣喊今天的時候,植樹造林的時候,都到管區院子領樹苗的時候,工具幹糧自備的時候……”由於我模仿得最像,連一旁聽到的大人們都會跟著吃吃地笑。範老四的聲音消失了許久之後,並不被人們忘記。那個兩鬢和前額總顯出紫紅火罐印兒的精痩威嚴的老人大約早已作古,但他的音容並不消失,那是一個時代的印記,將隨著曆史沉澱下來,不時地發出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