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1 / 3)

夏天的黃昏,穿著短袖汗衫和筒裙的她總是搬一隻木凳坐在門台上麵,聲音很高地同進出機關的人們打著招呼。她是那種性情爽直、心寬體胖的女人。麵色是赤紅的,淡淡的一幅眉毛間隔得很遠,眼睛是圓圓的,像純真的小男孩一樣誠摯地望著你。嘴唇出奇的薄,裝飾著小巧的嘴,那些完全農婦式的熱情關切的話語,便伴著粗大的嗓音由其中毫無顧忌地蹦跳出來。年近半百的人,叫人覺得還很年輕似的,一個生活熱情極高,活力旺盛的女人,命運對於她,仿佛並不曾帶來絲毫的憂愁。

這就是縣委機關收發員,人們習慣上稱之為“門房”的聶鳳鳴同誌的家屬。老聶這個人身上本來就有幾分勞動人民的質樸和風趣,加之他的老伴又是。熱情好客的人,我在縣委工作的時候,閑暇無事,總喜歡到他們那收發室兼住室的小平房裏坐坐。那總共不足十平方米,又被隔作裏外兩間的小屋,由於常年堆垛著麥包和土豆,醃著酸菜,便有一種農舍的氣息散發出來。加之女主人那純粹農婦式的熱情好客,於是當我坐在那隻墊布有些灰暗的簡易沙發上同他們隨便拉著家常話時,總有一種親切、親近的感覺。說不清為什麼,那個家庭在縣委機關顯得有些獨特的氛圍總是令人愜意。他們夫婦顯然也很歡迎我常來坐坐。

如今有消息傳來,說“老聶的女人不在了”!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正是北京炎熱難耐的酷暑時節,這消息像一瓢冰鎮過的涼水,當頭潑下來,使人周身寒顫。“怎麼會這樣突然?到底是怎麼回事?”消息是另一位可靠的朋友用電話於千裏之遙傳給我的。他在電話裏清晰地說……老聶前兩天尋問你的地址,說要寫信告訴你這個不幸的消息。說他女人臨終時講,她過世後,給忽書記寫封信,告訴我生病的情況,啩是個好人……“聽到這裏,我的耳朵裏便轟地一聲。什麼也聽不清了,腦子裏一片空白,眼前是一團漆黑。過了好一陣,等我回過神來,方才回憶起發生了什麼事情。隱隱約約記得,那位朋友是說老聶的女人不在了,患的是癌症。”我突然意識到命運太殘酷,太無情!一個人在命運麵前,竟是這般的弱小而無能為力!我開始想象著那個臉上失了健康紅潤2的女人,瘦削而憔悴地躺在病床上,目光恐懼,不,也許是安詳地等待著死神降臨的情形,想象著她那相依為命的老伴同四個孩子痛苦地守候在她的身邊,無可奈何地眼巴巴看著她一天天衰弱下去……消息是中午傳來的,整整一個下午我都處在恍惚不安中。晚上散步,迎麵走過來一個人,就覺得是老聶的女人。深夜躺在床上,也是不能安睡。眼前閃過許許多多的往事,覺得一個純真善良的人,便這麼突然消失,永遠地消失了。這個事實,實在太嚴酷,令人很難一下子接受。想到即使回到潼關,坐在那間熟悉而親切的平板屋裏,卻不見了那個熱情好客的女主人,心裏就很難過。淩晨4點鍾起來,想寫一些什麼話來紀念那個至今還不知道姓名的普通人,那個半個月前已經安臥在潼關古塬上的善良苦命的女人。

記得半個月之前,亦即老聶的女人病逝的那幾日,西安的氣溫高達40攝氏度據說她是在西安住院時病危的。可見炎夏帶給他們一家人的竟然是冰霜一般的冷酷。她的生命是由炎夏結束,我的斷斷續續的關於她的不很確切的回憶,卻由隆冬的日子開始。

潼關古塬上的冬天是寒冷異常的。凜冽的風由空曠的黃河灘挾著風沙吹過來,把一切都吹得陰冷邦硬。特別到了夜晚,縣城的大街小巷是沒有一個人轉遊,偶爾有人走過,也是匆忙地裹著大衣、縮著脖子。這時候,老聶的小屋卻顯得很溫暖。我看書有些累了,在院子裏透透氣兒。走過老聶的窗外,聽見裏麵人聲鼎沸,便推門進去。見老聶和老伴兒兩人,穿著棉大衣、裹著被子偎依在一張單人床上看電視。屋裏沒有生火,窗戶上開著很大的口子,屋裏的溫度其實比外麵高不了幾度。但兩人的興致卻很高。那14英寸的黑白電視,屏幕總像下雪,依然是模糊不清,大體能分辨出男女山水草木街樓的輪廓,他們卻看得津津有味。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大,仿佛要借音量來彌補圖像的不足。兩個人邊看邊評論,滿屋子便充滿了熱鬧氣氛。那一刻,他們夫婦倆在我的眼裏並不是年近半百的人,而是兩個童心未泯的年輕人。老聶那布滿皺紋的痩臉上堆積著質樸而風趣的笑,像一幅生動的木刻;他女人胖胖的善良、誠摯的赤紅臉,因興奮而像一顆熟透了的秦冠蘋果,泛著暗紅的光澤。那情景十分令人感動。見他們和和美美的樣子,我便不忍心打攪,剛要退出來,兩人卻一齊從床上下來,說什麼也要我坐進被窩裏一起看電視。我推辭不過,隻得照例坐在那隻簡易沙發上,參加到他們中間,口裏嚼著柿餅、核桃之類的土產,享受那冬夜的別有一番情趣的生活的溫暖。他們的日子,在外人的眼裏的確是很和美的。兩個人從來沒見過爭吵,可在夫妻感情上,叫人覺得又絲毫沒有關中農民的生硬和拘謹,倒是很有幾分都市年輕人浪漫的情調。讓人聯想到他們的結合,必定有過一段不大尋常的經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