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1章(1 / 3)

這是一個農民冬日裏一天早起的功課,就像見天要吃飯睡覺一樣的不可更替。一個早起的農民,拾滿一筐糞,沉甸甸地彎腰挎著筐子迎著初升的太陽從村道上走過來,那是無異於百萬富翁發了一筆大財一樣的,心中美滋滋。這種時候,他與富翁的區別隻是並不狂喜,他的心境是安詳恬適的,心中閃現出些許並不浪漫的遐想。他找一棵樹,或是一個向陽的土坎什麼,把糞筐放在身邊,屁股墊著糞鏟的木柄袖著凍僵了的雙手坐下來,愜意地想著心事,耐心地等待著太陽溫暖的光輝由山峁原畔上下來照耀自己。晚峰太了解冬日裏農民盼望太陽的這種特殊心境啦。他抓住這一時刻這種特定的畫麵,把它反映出來了。他筆下那個方臉盤絡腮胡子的老農民,嘴唇緊閉,胡茬上似乎還粘著霜花,臉上的皺紋和木木的一雙小眼睛,透出既忠厚又固執,既勤懇又有幾分安於現狀的守舊和麻木的神情。這個人,其實很可能就是晚峰的父親!對,應該說就是他的父親,那個典型的傳統農民。他的整個精神世界,便是這位於冬日的早晨消極地期盼太陽溫曖自己的老實巴交的農民。作者暗示著:他們一生都處在這種勞作之後的期盼之中,一把鐵鍁、一筐糞和腳下的一方土地再加上太陽的溫暖,這似乎就是陝北山區農民所擁有的一切。祖祖輩輩,他們就依賴這一切,辛勤地勞作著,繁衍生息。當你麵對這幅適意又不無苦澀的畫,你很難說作者是在歌頌什麼,鞭撻什麼,他隻是展示給你一種以往並不引人注意的生活的場景,一個濃縮了的極富表現力的真實。當我們麵對著這幅畫,我們是絕不可能隻想到這是一個早起拾糞的老農民,而必然聯想到千千萬萬個陝北農民,想到他們的處境,他們的勞作,他們艱難困苦的生活,他們的期盼、希望和追求,以及他們的落後愚昧、固執和守舊。整幅畫麵,都籠罩著淡淡的悲劇色彩,卻又給人暗示著光明和希望,雖極緲茫,卻又實實在在地存在著。使人意識到,他的畫總給人一種曆史的縱深感,又不乏現實的感染力。

周晚峰生於隴東寧縣山區,80年代畢業於蘭州西北師大美術係。他是農家子弟,對黃土高原上農民的生活和感情有著深切的感受和理解。眾所周知,原籍江南水鄉的劉文西的“陝北情結”,是依靠幾十年來一次又一次地深入生活、體驗生活,同陝北群眾交朋友獲得的。這種人為的努力固然難能可貴,但同時也使得他同他的反映對象之間總是保持著一點距離。盡管他也意識到了,總在努力消滅這種距離。周晚峰在這方麵卻是得天獨厚的。他出生在與陝北山區同屬於一個文化地域的隴東高原。從小浸泡在陝北“土著文化”的氛圍之中。甚至在他尚未出世,以至在裏褓中時,便經受著這種特定文化的熏陶。他的父親和母親,是地道的“陝北農民”。他的血脈中流動著的,是那種剛烈滾燙、純正質樸的血,他的遺傳基因中具備著一個“陝北漢子”的全部的深沉、憨厚、熱烈和不屈不撓。

這種先天便具有的因素,乍看起來似乎與繪畫藝術本身並沒有多大關係,其實又是至關重要的。當他在農民的貧寒家境中像山坡上一株小樹一樣於貧瘠幹旱的土壤中生長起來,當他在很小年齡的時候,便餓著肚子提著挖野菜的筐子赤腳在早春嚴寒的塬野上尋挖用來填飽一家人肚子的野菜,以後又像大人一樣,在烈日炎炎或風雨交加的日子裏背著沉重的莊稼汗流浹背地行走在彎彎山道上時,他對於背負著的沉重的光景和腳下苦澀遲滯的土地便有著一種深切的體驗和無與倫比的感受。也就是說,當他還絲毫不知什麼是繪畫,更沒有立誌成為一名畫家的時候,他對自己後來在繪畫中刻意表現的生活,已經不僅僅是有所體驗,而是飽嚐了其中的酸辣苦甜。像一個真正的農民一樣地生存、掙紮,經受磨難,一樣地笑,一樣地哭,一樣地歡樂,一樣地憂愁。這大約是一個鄉土藝術家生活積累的“童子功”,這種“先天”具備的優勢,使得晚峰的許多畫作中純而又純的“陝北氣息”和“農民氣質”絕不顯出刻意追求的痕跡,而往往讓人覺得是自自然然地流露出來。就像陝北溝壑中的泉水,因為有深厚的源頭存在著,便能不祜不竭地湧流出來。這是一個畫家藝術生命的根本;是一個新生兒與大地(生活)母親相牽連著的臍帶,是一株大樹的根須務必永無止境地深紮進去的肥沃的土壤。離開這個根本,一切追求都將是徒勞無益的盲目折騰,產生的作品也隻能是不倫不類的過眼煙雲或紙塑花卉。當然,每一個人,都有自己與眾不同的生存空間和生活領域。周晚峰的幸運在於當他選擇了繪畫藝術的同時,也比較清醒地選定了那曾經傾注過自己的汗水和眼淚,留下了自己紮掙足跡的黃土高原和陝北農民。他抓住了屬於自己的世界,同時也發現了屬於自我的藝術。這影響著他的藝術風格與藝術趣味,也規定著他探索追求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