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幅“無題”的作品,落款也沒有時間,隻有“晚峰”兩字。畫麵上是兩條毛驢和一個人。兩條毛驢一一身體低矮、神態笨拙的陝北毛驢,一黑一灰,襯托在背景上。人頭上挽著一條白羊肚子毛巾,赤裸著上身,伸著兩腿坐在地上。看得出,這是一個年輕的陝北農民,渾身肌肉很發達,特別是那粗壯而昂奮有力的脖頸,讓人一看便會想到陝北農村中那些十八九歲尚未婚配的原封小猴子。陝北人稱之為“足勁後生”。從衣著打扮上看,這大約是在一個春曖花開的季節,他的下身尚且穿著棉褲,由於暖陽融融,渾身燥熱,促使他脫去了棉襖。是在山原上犁地休息?還是在草坡上放驢?總之是一個舂日裏的勞動小憩吧。他赤身坐在暖洋洋的春風裏,心中有一種躁動不安的情緒,像山溝裏嘩嘩流淌著的桃花水一樣湧動著,使他情緒浮躁坐臥不安。終於,有一種想要發泄的欲望強烈地折磨著他。他找不到更好的宣泄方式了,於是,把兩隻粗大厚實又很笨拙的手舉起來,張開在嘴邊,發出一種像三月驢叫喚一樣的呐喊。
這聲音在空曠的山野上回蕩著,從兩條於他的背後低頭傾聽著的毛驢專注而動情的眼神來看,對這個“足勁後生”無奈的呐喊,最能夠同情和理解的,不是他的同類,而是同病相憐的毛驢子。作者似乎於詼諧隨意中表現出來的這個生活畫麵,卻使人感到了一種深深的悲哀和沉重。這簡潔的瞬間,貌似平淡無奇,卻蘊含著作者對陝北農村青年處境和心態的深刻的理解和無比的同情。表現出作者對於人性的關照和讚美。由於是捕捉住了生活中最敏感、最隱秘又最真實而普遍存在著的青春的騷動和性愛的苦悶這個陝北農村風俗中難以啟齒的東西,加之襯之以坦直無忌的驢子的回應,便使之轟然產生了一種常人想象不來、頇料不及的震撼人心靈的藝術打擊力。這一聲呐喊,是一個人性被壓抑著的生命抗爭的呼叫,是人的原始屬性的回歸和複醒,是對“現代文明”中一切限製以致扼殺人性的異化現象的詛咒,也是在呼喚一種更真實、更合理、更符合人性的新的生活。在這幅畫麵上,就本質而言,光著身子的人,與生滿長毛的驢子是沒有根本區別的。這個特定的時刻,人的呐喊與毛驢的叫聲所表現出的內在含義是相同的。這呐喊,是要求掙脫貧窮和愚昧帶給自身生存的壓抑和製約,這是尋求精神解脫和解放的春雷般的呼聲。從自然現象看,春雷往往會帶來一場寶貴的雨,滋潤萬物、複蘇大地的春雨。因此,這呐喊,也是預示著一種新的希望和變革。一切新的東西,都將在這呐喊之後孕育、萌生出來。這便令人突然意識到,這個“足勁後生”,其實也就是晚峰自己的化身,是他在抗爭和追求中的呼喚,是他在苦悶徘徊中的宣泄,是他在寂寞孤獨中的哀嚎,是他在奮發崛起之前的勇力的爆發。看得出來,他的每一張畫中,都有他自己隱含在其中,無論是山水花鳥還是人物,無論是曆史的現實的還是超乎二者而跨越時空的,都有他的情緒,他的幽默詼諧,他的笑聲和眼淚浸潤在其中。他的作品的力量,歸根結蒂就來自這種生命的浸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