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延川縣是個苦焦地方。這在整個陝北,是既典型又具代表性的。如同遺落在黃河西岸沙石畔上的一圪攏黃土,幾幹年的烈日曝曬,風雨衝刷,使之溝壑縱橫、形容枯槁,貌似貧瘠不堪。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吧,就像一個麵帶饑色、瘦骨嶙峋的窮漢。隻是“人”窮誌不窮,延川的石板坡上,硬是拐七扭八長出許多棗樹,產的紅棗又大又甜,遠近聞名。延川人也性情非常,往往女強男烈,桀騖不馴,用當地土語說,一個個“遒頭舷來”能得厲害。這麼一來,老天爺爺賜予這一方的窮山惡水,反倒成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無窮寶藏。俗話說,狗不嫌家窮、兒不嫌母醜。一輩又一輩,爭強好勝的延川人,固守在這一片貧瘠的土地上勞作耕耘,艱苦奮鬥,同命運抗爭,創造了一次又一次輝煌,令世人矚目、另眼相看。
延川人的精神如同延川的山水,不甘寂寞、不守本分。是山就要高得出眾,是溝便要深得驚人。仿佛事事都要爭個與眾不同,爭個頭名第一。“媽媽的,我就不信!”這是延川人說話的一句口頭禪。遠的不說,土地革命時期,反動軍閥井嶽秀的軍事統治殘酷無比,在陝北地區,挑頭組建起西北工農紅軍先鋒隊的人,就是延川人高朗亭。“文化大革命”期間,整個中國文藝園地沉寂蕭條,頭一個汀破沉寂發起創辦地方文藝小報《山花》的人就是延川人曹穀溪。高朗亭他們自發組織起的武裝,以後在中共陝北特委的領導支持下迅速發展壯大,改名為陝北工農革命遊擊隊第九支隊。“九支隊”作戰驍勇,威震陝北。高朗亭在南征北戰中鍛煉成長為著名將軍。曹穀溪等人自發創辦的那張樸樸素素的文藝小報,在陝北、以至全省、全國產生了影響。更重要的是培養造就了一批文藝人才。像路遙、穀溪、陶正、聞頻、海波等中青年作家,當年都是《山花》的作者,都是從這塊小小的園地中學習“培土、澆水”起步,開始艱難的文學長征的。“九支隊”與《山花》,是延川曆史上輝煌的兩頁。延川人的不安分性格,使得他們並沒有滿足現狀、固步自封。改革開放以來,他們麵對貧窮,大力發展商品經濟,繼續弘楊敢為“天下先”的精神,率先開發紅棗資源,把延川紅棗加工成“金絲蜜棗”,銷往省城,遠銷全國,甚至出口。眼下,連那些土生土產的五穀雜糧,也被開發成營蕎保健“係列禮品”,名揚全國,備受青睞。
我多次到過延川,也認識許多延川人。對延川這塊土地的貧瘠和延川人的與眾不同深有感慨。用北京方言講,延川這地方真正是“邪了門兒啦!”連外麵的人,隻要到延川生活一段時間,也會大變,變得很不安分,很有出息。真可謂“桔生淮南則為桔,生於淮北則為枳”。王維國(路遙)原本就不是延川人,他是清澗人。他的家鄉清澗石嘴驛雖與延川僅一山之隔,但那邊人的言語性情與延川人就有剛烈、婉約之別。他的幹任何事情不顧一切,爭強好勝,是典型的延川人性格。連在延川插隊鍛煉的北京學生,也是與眾不同,許多人都有自己的“絕招”,震得四鄰不安,地動山搖。記得當時有“赤腳醫聖”孫立哲,專同壞人壞事作鬥爭的丁愛笛,教會無電缺柴少炭的農民使用沼氣點燈做飯的習近平,後來就出了坐在輪椅上寫小說的史鐵生……這都是被延川精神同化了的人物,是延川的驕傲,延川人至今引為自豪。
近日沒有想到,延川縣又在全國爆出一個冷門!1995年2月11日,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報道:“延川縣布堆畫在中國美術館展出”雲雲。第二天,正值星期日,我便專程前往參觀。一邊看著一邊就想,這又是延川人的新絕招。據我所知,這種民間藝術在陝西原本是關中和陝北都有。但唯有延川人才能想到把它挖掘、整理、提高、改造成一種既具曆史感又富於時代氣息的令人耳目一新的現代藝術。幹這件事情的骨幹人物名叫馮山雲,是個當過農民、教過民小,後又調到縣文化館工作的基層美術工作者。看了他創作的那幾幅極富藝術個性的布堆畫,我便很想見一見這個用剪刀和粗布片兒宣泄生活見解和藝術感受的延川人。於是,一位美術界的朋友揩著一個衣著樸素,相貌比衣著更不易引人注意的中年人打趣說廣這就是馮山雲,你看見他,大概就明白他畫中的人物形容何以那麼醜了吧。“馮山雲略顯不好怠思地笑了笑。的確,當我麵對這個其貌不揚的馮山雲時,我明白了,他的畫中人物為什麼那麼醜陋,醜陋得叫人像嚼苦瓜、辣角一樣生冒冷汗。眼前這些布堆的畫麵,本是民間巧媳婦創造的玩藝兒,是古老原始的東西。可是這玩藝兒在馮山雲的手中,卻變得很不尋常,令人賞心悅目0也許是因為初次見麵,表麵上看起來,馮山雲身上似乎有些延長、宜川人的謙和與靦腆。這顯然不是延川人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