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生藝術探求的結果,再一次證明,堅實的寫實功夫,是一個有抱負、有出息的木刻家的看家本事。而這沒有經曆過一個較長時期刻苦的磨練過程是絕難獲得的。靠投機取巧、擺擺花架子,塗抹兩筆”國畫“也許還過得去,對於木刻藝術創作來講,是萬萬不行的。由《作品集》可以看出,作者1985年前後的作品,還留有很明顯的模仿生活的寫實風格。盡管在畫麵人物形象上,作者已在努力擺脫因循呆板的自然主義的手法,但力求每一細部的真實,著力營造每一細節的良苦用心仍然顯而易見。如《午》、《等》這一類作品。在創作中,作者不惜著力刻畫出農家土炕上的席紋兒和飯碗上的圖案,致使畫麵因冗繁而顯得分散、粗糙,但卻可看出,作者苦練寫實功夫是不遺餘力的。
而這種功夫,顯然沒有白下。他稍後創作的《清清小河水》、《月月和陽陽》、《陽舂三月》、《花》等,便可見得手下的刀工已經很有功夫。更令人可喜的是,這三幅作品,已經由客觀寫實,開始概括敘述故事,具有了詩一般凝煉的優美的畫麵情節。使你不得不麵對畫麵,凝神三思,有一種純美的趣味撲麵而來,有一股包含不住的青春健美的熱情在其中充溢著。這無疑是一個可喜的進步。這標誌著年輕的木刻家,已經進入了努力追求作品內在含義和自己的創作個性的狀態。他手中的刻刀,已經不再是沉重的鐐銬,而是庖丁手中的牛刀,成了真正的創造美的工具。作者終於掌握了自己的武器。然而往後的道路卻更加艱難,那就是藝術境界的追求。這一時期,在眾多類型的文藝創作中,出現了一股盲目否定傳統,絲毫不考慮讀者,一味標新立異,甚至不惜崇洋媚外的”自由化“傾向。小說追求超時空、無情節;詩歌則唯求令人無法讀懂方才自以為高明而後快;繪畫講究變形、怪異,往往牛頭馬麵,丟胳膊遺腿,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這才自命不凡,等等。
一時間,偉大的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被無端地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轉眼之間,文壇變商場,鬧嚷嚷、亂紛紛,你登台罷我上場,各領風騷三五天,花樣名堂真不少,令人眼花繚亂,心猿意馬。連許多原先創作態度很嚴肅的藝術家,也開始坐懷不定,亂了方寸,有的幹脆見異思遷、昧著良心,湊起熱鬧來了。而令人高興的是,艾生純正而高超的版畫藝術,正是在這樣一種情勢下悄無聲息地成熟起來。有相當一段時間,他很少發表作品。他像一個真正的最能耐得冷落寂寞陝北莊稼人,握著他那把刻刀,就像握著一把開山老钁,默默無聞地埋頭在屬於自己的那一塊”責任田“上勤懇耕耘。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於在那別人看來也許已是貧瘠不堪的泥土裏,發見了無窮寶藏。
他開始意識到,自己腳下的這塊土地,養育了自己的父老鄉親的完美個性和民間文藝,這才是自己的版畫藝術發展突破的源泉。他說延安是一塊神奇的黃土地,這裏有我一生也忘不掉的父老鄉親,有瞅一眼便不忍釋手的剪紙、毛繡、堆花,有一聽便不由自主的蹩鼓、花鼓、腰鼓,信天遊、陝北道情,似一碗碗醉人的米酒,牽著我的魂,拉著我的手,我愛這塊土地的神奇和未來。”他以一個土生土長的地道陝北人的內秀和靈性,以一個藝術家的也許是與生倶來的精細和銳敏,感受著、汲取著陝北人個性中的無窮趣味和陝北古老而又年輕的民間文藝的風采和營養,使自己木刻藝術的小樹在這塊神奇而美妙的土地上深深地紮下根去,迅速地成長起來了。
1985年時,作者有一幅作品題為《對話》。畫麵上是兩個籠著羊肚子毛巾的陝北漢子,他們相視而立,抽煙點火。有趣的是,黑胡八茬、滿臉皺紋的老漢嘴裏咬著的是一隻自製的椿木煙鍋,而年輕後生手裏則夾著一支紙煙。這兩代人吸煙的細節,分別代表著兩個時代,亦可引申地理解為兩種藝術。顯而易見,這時候的作者,已經意識到了“現在”與“過去”區別和溝通的重要。這被選排在篇首的作品其實也是作者的生活宣言和藝術宣言。在以後的十多年的藝術探索中,他一直在竭盡全力地進行著這種具有哲學意味的“對話”。同山川自然對話,同父老鄉親對話,同民間藝人對話,同各種傳統的民間文藝作品對話,同前輩畫家的作品對話。通過這一係列的“對話”,他終於使“夾著紙煙”的自我同“咬著椿木煙鍋”的陝北的靈魂,完完全全地融為一體。就像一團酒曲,摻入了穀米,經過了碾壓、發酵,一壇醇厚甜香純正的陝北米酒釀造出來了。這便是他80年代末及90年代的創作,是《魚》、是《臉譜》、是《為韓起祥造像》、是《太陽曬到大天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