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蠅附驥，捷則捷矣，難辭處後之羞；蘿蔦依鬆，高則高矣，未免仰攀之恥。所以君子寧以風霜自挾，毋為魚鳥親人。
◎棲守道德者，寂寞一時；依阿權勢者，淒涼萬古。達人觀物外之物，思身後之身，寧受一時之寂寞，毋取萬古之淒涼。
—《菜根譚》
道是衍生天地萬物之根本，德是天地萬物永恒不變的規律和法度。道德合起來說，則是指人們應遵循的原則和標準。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道德標準。古時候的“道德”是由儒家來定義的，無非是忠孝節義溫良恭儉讓；現在我們的“道德”是由黨中央定義的，叫“八榮八恥”。
道德，是一個讀起來令人肅然起敬，做起來讓人情何以堪的東西。古往今來，為了道德操守，有人絕世逃名，有人落寞一世，有人肝腦塗地，很少聽說堅操者能夠最終事功必成的。《菜根譚》講要成大事，必須要藏汙納垢，處事機圓。確實，曾左彭胡都沒能免俗。胡林翼為獲得官文的信任，不惜以討好他的小妾為代價；金庸小說《倚天屠龍記》裏，張無忌武功天下無雙，忠厚世間無二，但要坐江山還是得讓心狠手辣的朱重八來；名相張居正為了實現他的政治理想，不惜和太監和太後合作（不是歧視女性，在當時，結交太監和後宮都不是正道）；看李宗吾《厚黑學大全》，說世上能成大事者，無非麵厚心黑。麵厚心不黑，乃婦人之仁，如劉備者，隻會哭；心黑麵不厚，乃匹夫之勇，如項羽者，連虞姬都保不住。唯有麵厚心黑者，如劉邦（人家說烹了他老爸做羹吃，他說也分給他一碗吧），如李世民（殺親兄弟眼可不眨，但淚可掉）輩，才是個君王的胚子。
翻翻曆史，看你方下場我登場，除了不知真假的堯舜禹，棲守道德者，還真的隻能到首陽山去采薇食蕨，到汨羅江邊去躑躅行吟。際遇好一些的，放到一個清閑的位置上供起來，就算不錯了。難道堅守道德有什麼不好嗎？對此確實有些悵然。
我們說，人是社會的人，建功立業要建立在人這個群體上。這個世界是有缺陷的世界，這個世上的芸芸眾生，品類各異，心性各異，形形色色有點像佛經裏麵所說的“天龍八部”。一個英雄或一個君子要成大事，先要積聚人氣。要積聚人氣，必須要把理想標準放到與絕大多數人願意接受的水平線上。他們的水平線，也許不那麼高尚，比如說，梁山泊的標準可能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了。所以，要成事功，須先妥協，與能調動群體積極性的基本要求或者說大多數人的要求折中妥協，否則容易成光杆司令。海瑞是不妥協者。風雲際會，海瑞曾做到了應天巡撫這樣的高官，他一上任，首先是向潛規則挑戰，除了薪水，額外的隱形收入（明代官員工資低，一些額外收入上下心照不宣）啥都不要，不但自己不要，屬下大大小小的官員都不能要。這下可炸鍋了，不要的話大家夥兒吃啥用啥，如何迎來送往？這一不妥協，便把自己推向所有屬下官員的對立麵，結果是非蜂起，暗箭如潮，上下人心浮動，陽奉陰違，不但政策扞格難通，而且位置也搖晃不已了。
回到我們這個社會現實。官場潛規則，人說：“不跑不送，原地不動；光跑不送，平級調動；又跑又送，提拔重用。”別以為這是一句調侃，民謠是社會現實的折射，它蘊涵著深刻的現實內涵。你要堅持道德操守，就得不到升遷，登不上舞台，做不成事情，不管你抱負有多大，才力有多高。所以，你就麵臨著一個妥協的問題，向潛規則妥協，向你所不齒的東西妥協，向柏楊先生所描述的“染缸”妥協。你一妥協，好聽一點就是和光同塵了；不好聽一點的，就是同流合汙了，一流的人品一夕之間就成了三品。有了初一，就有十五，接著下來，一切都見怪不怪了。所以有人說現在官場的袞袞諸公，多是一流的手段、二流的學養、三流的人品。刻薄了一點，可能以偏概全，但也並非全無道理。如你要做有守有為的完人，那就一邊喝西北風去吧。
關於棲守道德這一主題。《菜根譚》的態度其實是矛盾的，一方麵，它表達了對堅操懿德的崇敬和羨慕。比如：“事業文章隨身銷毀，而精神萬古如新；功名富貴逐世轉移，而氣節千載一日。君子信不以彼易此也。”另一方麵，它在教人們如何處世立功的時候，卻似乎又強調妥協，強調要存垢納汙之雅量，去有察淵洗垢之精明，完美名節，分些於人；辱行汙名，引些歸己。“建功立業者，多虛圓之士；僨事失機者，必執拗之人。”虛圓，你可說靈活，我也可說滑頭；執拗，你可說固執，我也可說堅守。從這裏可以看出，操守和事功，似乎是一對難以調和的矛盾，千古如斯。
“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堅守道德，必將無益事功，必得吟風飲露。太白兄這句詩，夠深刻，也夠無奈。
道德有神性的影子。有的時候和人性確實是相對立的，道德和人性的妥協，成就了我們這個現實世界，成就了這個現實世界的形形色色。但道德就是妥協了、受沾染了，畢竟還在這個鋼筋水泥叢林中若隱若現，還在掙紮著起作用。所以這個世界，盡管有缺陷有齷齪，但還是有熙穆的氛圍，有清明的氣象，有公義的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