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來說說蘇東坡。東坡的人品與元稹比,那是一個在雲端,一個在塵泥。東坡是一個人情醇厚的人,對百姓,對父母,對兄弟,對朋友,對妻,對妾,都是款款情深。“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這首《江城子·記夢》,悼念的是朝夕相守了很多年的妻子王弗,當真是比較感人。但是如東坡者,不管是王弗還是李弗,他都會產生這種真摯之情。這種情感,對王弗有,對後來的侍妾朝雲也有:“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這種情感,對兄弟蘇轍也有:“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這種情感,我認為不能僅僅納入愛情,我的感覺是要高於愛情。
再說陸遊。他早年娶妻唐婉,情投意合,但唐婉不為陸母所容,婚姻被強拆。“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複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這是陸遊四十年對唐婉的無盡思念和沉哀劇痛。這兩首詩,千年來,不知道感動了多少人。但感動之餘,不免懷疑,就算當時父母權威的不可動搖,如果你真的和唐婉感情那麼好,難道不會為維護愛情做一些策略性的抗爭?難道母孝和妻愛的矛盾就不能調和到這個地步?所以,盡管陸遊是一個受到肯定的愛國者、豪放詩人,我還是要指出,他在愛情上是懦夫,是一點也不豪放的;他的悼亡,不過是良心上的自譴、情感上的自愧罷了。他有負一個弱女子的托付,他有負一個男子漢的擔當。但與元稹比,他的詩格調要高些。元、陸的詩不排除真情的因素,但都擺脫不了事後自我粉飾的機巧和矯情,要賣力地向世人表白:我們不是薄情之徒。
寂寞無解:敢於擔當薄幸名的男兒極少,古時的一兩句詩,如今的一句“對不起”,就把自己身上所有的汙垢全洗清了。
伊人若茶:愛情不食人間煙火?那還叫愛情麼?
大音希聲:愛情,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因人、因時、因境(心境)而異吧?我十分敬仰蘇東坡,感動於他的《江城子·記夢》。
淡飯粗茶:古代愛情,都是紙上愛情,紙上得來,不太清楚。
珍珠天堂:所謂愛情,在水一方。覺得愛情還是紙上談談比較好,省錢,省是非,還可以出點好作品、精神食糧。
婚姻,它需要安詳,需要諧和,需要穩定,需要柴米油鹽,需要吃喝拉撒睡。有精神性,但更多的是物性;有浪漫,但更多的是瑣碎;有激情,但更多的是責任。要把你的愛人,當成友人去溝通,去小心維係;要把你的愛人,當成兄長來愛敬,當成妹妹來嗬護;要把你的愛人,當成一世相攜相扶的伴侶來牽手。
納蘭容若,古今第一傷心人也。“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浣溪沙》)納蘭與妻子盧氏恩愛,但好景不長,結縭三年後盧氏便因產後受寒而歿,這對納蘭打擊很大,為此寫下大量的悼亡詩詞以遣傷懷,可說是悼亡詩裏寫得最用心、最動情的了。“夢好難留,詩成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待結個,來生知己,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鏗,剩月零風裏。”(《金縷曲》)我反複讀過納蘭所有的悼亡詞,當真是字字血,聲聲淚。
考察納蘭的身世,我們說,納蘭天潢貴胄、宰相之子,富貴逼人,雖有些“虛負淩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但畢竟年紀還輕。即便年紀輕,也還是貴為二品帶刀侍衛,常隨皇帝左右,風光是少不了的。他有才華,有容貌,有地位,有佳人,什麼都有了,所以,他需要如此傷心嗎?他竟然是古今第一傷心人!我們隻能說,這個古今第一傷心人,是從胎胞裏麵帶出來的,是多生累劫在阿賴耶識中積集起來的,他那不可救藥的傷心,是天生的。“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裏西風瀚海沙。”(《采桑子》)他的傷心,滲透到骨子裏麵去了,一有觸媒,傷心便從骨子裏頑固地汩汩而出。春來,傷心;秋去,傷心;出塞,傷心;南下,傷心;朋友有難,傷心;心愛的姑娘入宮別抱,傷心。所以說,妻子的殤逝,是他人生最大的一個傷心觸媒,且由此一發不可收拾,一定程度上導致了他的英年早逝。就算悼亡,他也不隻悼過盧氏一人,他也悼過別人,這個別人是誰,說不清楚,但不是盧氏。“林下荒苔道韞家,生憐玉骨委塵沙。愁向風前無處說,數歸鴉。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綿吹欲碎,繞天涯。”(《山花子》)這種悲傷欲絕,這種沉哀劇痛,絲毫不亞於對妻子盧氏。
所以說,納蘭的悼亡,與其說是對愛情的緬懷追憶,不如說是佛家所雲慧根深具者對人生無常、世事如幻的深刻體悟,對彩雲易散、琉璃易碎的深沉慨歎,以及對人世間美好物事的無盡的執著和不舍。也可以說,這也他本人年命不永的讖語。所以說,納蘭的悼亡,表麵上是愛情,實際上是一種更為深刻的生命體驗。
我們通過對元稹、蘇東坡、陸遊、納蘭容若四大悼亡詩人的考察可得知,他們的愛情是不完全經得起推敲的。特別是,人們用元稹的詩句來歌頌愛情,本身就是悖論,本身就是反諷。或者,元稹式的愛情就是人世間真正愛情的範式,是一個愛情真相的冷酷寓言。
關於愛情的悖論,我們還可以來看看徐誌摩。徐誌摩是大詩人、大情聖,他的情聖地位,在近現代,不是第一,也是第二。他本有自己美滿的婚姻,妻子張幼儀端莊能幹,在人們眼中,也是神仙眷侶了。但徐誌摩並不滿足,一顆愛情瘋燃的心,總是像覓食的老鼠一樣,時刻都在伺機而動。在德國初遇林徽因,驚為天人,不顧自己是有婦之夫,不顧人家心有所歸(梁思成),鍥而不舍地展開了浪漫得令人眼花繚亂的攻勢。好在林姑娘定雲止水,與之虛應故事,如如不動,才沒讓徐誌摩得逞,否則又會產生一個絕代的曠女怨婦。俘林不獲,心頭悵悵,豈料到又碰到了一個更為嬌俏的陸小曼。顛顛倒倒之下,於是展開猛攻。陸小曼這個津門名媛、有婦之夫,到底招架不住。好事近,徐立馬逼正懷孕的發妻張幼儀離了婚(愛情此時有點殘忍),在非議洶洶之下,與陸入了洞房。但結合之後,愛情從雲端落到地上,落到吃喝拉撒睡上,落到柴米油鹽出門七件事上,於是這個童話般的婚姻又出問題了,真應了“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這句名言。“誌摩害了小曼,小曼也害了誌摩”,一般人都這麼認定,但我認為,第一,是誌摩害了小曼。人家好端端的一個警長夫人,你不去惹人家人家就會惹你?第二,是誌摩害了自己。他的飛機失事之於愛情,沒有直接關係,也有間接關係。